◎王嘉祥

这几年，我应邀为某家正式期刊编辑“红学研究”专栏，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阅读《红楼梦》的多个版本以及红学家们的专著。鲁迅先生曾称刘姥姥是“古今第一奇女子”，我对此言总不免心生疑惑：中国古代和现代的侠女、义女、烈女、美女等奇女子多若满天的繁星，刘姥姥何德何能排第一？再说，在《红楼梦》中，曹雪芹描绘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人物，以及一些皇室、封爵、官吏、社会人物等，共有975人，其中女性角色480人，读者和受众记住了她们中的“十二金钗”“十二丫环”“十二家人”等女性人物群像，论才华，说影响，看颜值，怎么轮得上刘姥姥坐头把交椅！

大暑天静居室内，品茶、看书、写作、刷抖音。我带着这个久存于心的疑惑，又重读了《红楼梦》的若干章节，尤其细细品读了刘姥姥三进荣国府的文字，才慢慢感悟到了鲁老夫子的心境和语意。

在《红楼梦》中，刘姥姥是一位来自乡间的老婆婆，是底层劳动人民中的一粒沙子。被荣国府的公子小姐视为“粗俗人”，当成芥豆一样卑微，无足挂齿。然而，她却是曹雪芹笔下活得最通透的人，与四大家族中的大小人物相比，她是少有几个中笑到最后的人。许多红学家著文，夸奖刘姥姥“乐观、坚强、包容、睿智”；红粉们则称赞她“善良、正直、聪明、能干。”刘姥姥之所以称得上是“第一奇女子”，我以为在她身上，至少有以下几点奇妙之处：

家境贫寒，内心坚韧。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六回中，写刘姥姥第一次出场，说她“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只靠两亩薄田度日”。于是，女婿狗儿将岳母接来一处养活。那年农村正闹饥荒，刘姥姥见狗儿总在家里喝闷酒，寻气恼，就好言相劝：“咱们村庄人，哪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的碗儿吃多大的饭。”“在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拿去罢了。”她劝女婿不要守在家里“拉硬屎”，怨天尤人。面对生活艰辛，她没有悲观失望，相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想起当年曾与金陵王家连过宗，王家的凤姐已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刘姥姥又听说这凤姐“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于是，就带着孙子板儿，去荣国府打秋风（注：利用关系或假借名义，向有钱人家讨要钱物）。刘姥姥因为大字不识一个，因而没有高雅的文化修养。她内心坚韧有主见，但为了心中的目标，她不得不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且出口都是既中听又软和的顺耳话，弄得凤姐一边诉说“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一边又不得不顾及面子，送给她二十两银子和雇车的钱。对凤姐而言，这点银子只是丫环们做几件衣服的钱，可对刘姥姥而言，却够自家人一年的开销。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足见她是一个本真本色、能盘会算的庄稼人。

大智若愚，忍辱负重。刘姥姥初进荣国府，公子小姐们视她是“母蝗虫”，当她为玩物，总想挖空心思百般戏弄她。凤姐和鸳鸯为了取悦贾母，将一盘鲜花横七竖八地插了刘姥姥一头，把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打扮成了一个老妖精。对这些尊重性全无、羞辱性很强的打趣和嘲笑，刘姥姥不仅毫无愠色，反而看破不语，逢场作戏，主动笑谈：“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刘姥姥及时机智地化解了尴尬，且又不拂凤姐的面子。她还顺竿儿爬，说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她见到餐宴上的鸽子蛋，有意装痴作傻地说：“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直逗得贾母笑出了眼泪。她的隐忍、幽默和睿智，赢得了贾府众人的好感和欢心。一个乡下老太婆活得如此通透撩人，乐观豁达，让人不得不叹服！

乡土气息，土得可爱。在《红楼梦》近千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中，刘姥姥是极其平凡的一个人，但却闪烁着独有的光芒。她是一个久经世故的老寡妇，一辈子生活在农村，说话时总带着乡土音，举止中总露着乡土味，做人处世总饱含着乡土情。她从绿色的原野走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浓烈的乡风和野性。如在第六回中，刘姥姥跟王熙凤说明来意，王说出大有大的难处后，刘姥姥即口说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首次参加贾母的宴请时，王熙凤让人拿了一双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与刘姥姥，她惊奇地说道：“这叉巴子比俺那里铁锨还沉，哪里拿得动他。”……刘姥姥心地善良，风趣幽默，三句话不离农家人的本色；她善于应变又不失质朴，敢于做派又不失淳朴，她这个“下里巴人”与豪门贵族的“阳春白雪”相比较，既个性鲜明，又毫不逊色。她话中的乡土乡音，身上的乡情乡韵，最终给读者和观众留下了一个时代的记忆，觉得这个老婆婆就是我们村里人，让人怀念，给人遐想。

忠厚仁义，知恩图报。刘姥姥投桃报李的美好品质，为《红楼梦》添了一抹温馨的暖色。因感念凤姐的馈赠之恩，刘姥姥在丰收之后，便把田里拔尖的瓜果蔬菜送到贾府聊表心意。凤姐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并不入眼的乡下老太太，竟成了她女儿命里最大的福星。贾府被抄后，病重的王熙凤将独生女巧儿托付给了似亲非故的刘姥姥，而她的直系亲属贾芸、王仁等，则将巧儿卖到了青楼为妓。朴实善良的乡下老妪情深义重，不顾年迈体弱，奔波千里，四处打听巧儿的下落，终于在瓜州妓院找到了巧姐。然而，由于银子不足，刘姥姥被老鸨拒绝。为了筹集足够的资金，刘姥姥不得不回家卖掉了自己的田地和房屋，散尽家产，最终成功地为巧姐赎身。在经典电视剧《红楼梦》中我们曾看到的画面：寒冬腊月，板儿牵着一头驴，鬓发斑白的刘姥姥坐在上面，一老一少在大雪中奔赴瓜洲，对受尽折磨终于走出青楼的巧姐，刘姥姥一边帮她摘除青楼帽饰，一边说：“孩子，跟姥姥家去。”巧姐扑进姥姥怀中……。这一幕曾让多少观众为之泪奔。后来，刘姥姥又尽心尽力地按照凤姐的遗愿，为巧姐找了个好女婿，让她开始了新的生活。这一系列事件不仅展现了刘姥姥的侠肝义胆，忠厚仁义，也体现了她对王熙凤一家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她的人格魅力值得我们一代又一代后人点赞。

晓知刘姥姥其人其事，大概许多人是通过阅读《红楼梦》原著，或民间口口相传。但更多人恐怕是通过影视作品，尤其是观看了87版的经典电视剧《红楼梦》。国家一级演员沙玉华凭借精湛的演技和对角色的深入理解，将刘姥姥这个人物饰演得淋漓尽致、栩栩如生，赢得了亿万观众的喜爱和好评。今年95岁的沙玉华已成了“沙姥姥”，她在内心深处早已与“刘姥姥”心灵契合，融为一体。她学刘姥姥的精神安度晚年，生活得有滋有味，在87年版的《红楼梦》剧组里，她成了活着的演员中的，年龄最大的“第一奇女子”。

鲁迅先生对中国四大名著没有留下多少专稿或评论，但从他的多篇杂文中，可以看到对四大名著人物的看法和己见，足见鲁老夫子对他们皆了然于心。对刘姥姥的评价恰如一幅工笔画像，更为准确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