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明

出身布衣之地，又在乡村长大的我，真的无甚资本可言，总把不欠他人、知足行事作为做人的守则。这些年来，时常盘点人生之债务，其他无愧，只欠书债。

还是上中学的时候，一天下课，教语文的班主任王老师径直朝我的座位走来。我用目光询问他那清澈而智慧的大眼睛，他从讲义夹里取出一本书塞给我，和蔼而认真地说：“回去慢慢看。”回过头补了一句：“别弄丢了。”

20世纪70年代前期，学校图书馆的贫瘠与学生们对知识的渴求使得手抄本也十分紧俏，那时能借人一本好书，的确是信任与真情的象征，尤其在师生之间。数学课上，我便急切地打开用牛皮纸包着的书，惊喜即刻播送到我的心田，呵，刘白羽散文集《早晨的太阳》！书的封面上还盖着一个红印章，那一圈陌生的字告诉我，这书也不是他的。那堂课我开了小差，也不知道老师布置了什么作业。

身后的学习委员发现了我的秘密，一次课间，她趁我不备时，从我的课桌里“借”走了那本书，还留了纸条，上面几行娟秀的字迹分外醒目，大意是：班长要以身作则，上课不要开小差……签名是“学习委员”。想着这个骄傲的小公主竟然那么关注我，还大胆“没收”了我的“财产”，真是又惊又喜，又羞又怒，但又不好意思公开交涉，每次我用目光扫视她时，她总是微含笑意地躲避过去，那份别人难以察觉的顽皮感也仿佛一本耐读的书，心照不宣而又耐人回味。大约过了一周时间，我估计她也把书看完了，趁着星期天出黑板报的机会，我用一本《闪闪的红星》给换了回来。

我终究还是不曾还那本书，也不知道他又怎样去偿还人家的。转眼就高中毕业了，此时王老师接任到其他班级去了，我揣着毕业证书依依不舍地走出教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我，我回头一看，王老师正从远处的走廊匆匆走来，我转身迎去，动情地叫了一声王老师后竟一时语塞，他轻声地说：“有空回学校看看。”随即递给我一本塑料封面的日记本。我百感交集，连说“谢谢”！回到家，我擦干手汗，打开了日记本，扉页上他亲笔题着：“昨日师生，今日同志，发奋努力，共进互勉。”

跨入社会后，我常与王老师联系，却一直不好意思提起那本书，仿佛被时光淹没得什么都不存在似的，但那沉沉的欠债感却使我难以解脱，只有在读书与文字的耕耘中方获轻松与安然，它鞭挞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发奋努力，不敢懈怠……

前些时，分别40多年的同学聚会，王老师虽两鬓斑白但“书味”依旧，已是教授的他低调谦虚，在那些“老板学生”面前，仿佛是不值钱的“旧书”。在听其他老师介绍了他的成果与著作后，隔日我便与朋友去了书店，书架上“王志清”三个字跃入了眼帘，这就是我中学的班主任王老师？我取下《纵横论王维》《盛世读王维》，果然不错！移步细览，另外还有他的散文集、文学评论集，我当然买了下来。

不日，我邀约几个文友为他小贺，并请他签名，他欣然提笔：“亚明好友存正。”霎时，时光穿越到毕业时他赠我日记本的情景，我在受宠若惊、承受不起的复杂情感中恭恭敬敬地将书请了回来。

尔后，我每次怀着自豪与敬佩之心拜读时，总有一种莫名的负担袭上心头——此生“书债”，恐怕要等我的后辈来偿还了。

书是人生的良师益友。的确，书债难还、书债逼人，但书债怡人，我愿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