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贲义平
不经意间踏进了深秋,遍地的绿换成了满目的黄。乡下的秋,晨雾袅袅,稻谷飘香,又到一年收获季。乡下的人,行色匆匆,欢声笑语,又是一个丰收年。
清晨,我吹开一缕秋夜蒸腾的烟岚,拥抱一把秋阳初露的晨辉,习惯性地打开后窗,寻找脸面和地面平行的驼爷,有没有在晨曦中携重孙院内嬉戏,有没有叼着烟袋吞云吐雾,而后蹒跚在河边哼唱当年的扛粮号子。然而大失所望,就连那腰弯如钩被初阳拉长了的背影也未出现,往日的场景换成了吴家儿女们的慌里慌张,听到的是慌张中的哭哭啼啼。直觉提醒我,莫非驼爷功德圆满了?
是的,驼爷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完了他历经苦难与幸福的九十八个春秋,如同飘落的秋叶回归了人世间的一个轮回,圆满了他俭朴勤劳的一生。遗憾的是这个深秋却未能完全属于他。
我拎上一刀黄纸,深鞠三个满躬,就如驼爷活着敬上一支香烟,以示深深的敬意与沉痛的悼念。
驼爷,我独特对这位鲐背老翁、烈士父亲的尊称,爷为大者,驼乃背也。因为驼背中蕴藏有他一生的苦酸辣甜,生成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厚积着一个乡下农民的勤俭、本分、憨厚、善良品行和深深的家国情怀,驼起的是良心,背着的是责任。
两年前,看着驼爷脸色红润、耳聪目明、思维清晰,常与他聊天。我曾专文写过《驼爷》,述说他从新中国成立前地主家的长工到新中国国有粮库的装卸工的人生经历;从一条光棍熬到三十六岁入赘寡门的婚姻奇缘;从送儿参军对越自卫还击保家卫国到儿殉国的深明大义。驼爷,中国亿万老百姓中的一员,他平凡和普通得几乎不值一提。他在苦水中泡大、苦难中磨炼,金钱和地位与他无缘,但他懂得做人的道理。在做好人的岁月中,在生活的重压下,日积月累成不同常人的背,就这“驼背”无愧于社会,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就在几天前,人们还在热议他好人一生平安,真心期待他健康享乐,长寿百年。然而,“无常”予之,这个深秋未能包容,这个丰年注定与他无缘,驼爷撒手人寰追儿西去。
斯人已逝,幽思长存。吊唁的庄邻络绎不绝,守夜的牌客通宵未眠。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在灵堂里看驼爷,瞻仰遗容,赞驼爷,情感所至!人们要陪他几夜,送他一程。灵柩里驼爷安详得熟睡一般,还是和生前一样平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津津乐道着驼爷生前的故事,说驼爷年轻时敦厚结实,也是腰板挺直的一条汉子,靠一根杠子两只箩筐,在粮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年年先进,年年拿奖。挑着两百斤的担子,打着高亢的号子,攀登几丈高的粮囤,脚踩跳板,如履平地,沉稳得如同他的脾气。据说初始搬运,因为过于负重,满脸涨得通红,而落下一个“红脸”的外号。从此“红脸”成了他的名片,老了人尊“红脸老爹”,本名“吴万元”反而少有人知,他也因万元前有个“吴”(无)字不能聚财乐享雅号。他扁担大的“一”字不识,但挑担唱的号子颇有文化,优雅风趣。“夏来的个到啊,什的杲昃敲?肩挑箩筐脚踩跳,太阳辣火汗珠飘啊!嗨哟!二姑娘哎不要瞟啊,囤子不过三丈高!嗨哟!再登几步就能到,快点回去把饭烧啊!嗨哟……”就这号子也曾唱暖了不少女人的心,引来一串串仰慕的目光。老太太们则念叨着他当年成家的不易,丢开喜欢他的姑娘不娶,义无反顾地爱上一个寡妇,任性得像扛粮袋一样,一个人扛起上有二老,下有五小的九口之家。足见他的心地善良,还有内在钢一样的坚强。
此时的我,眼前全是老人家生前的活动场景,憨厚的笑容,佝偻的背影。尤其是为儿整装佩戴红花出征前线时的殷殷嘱咐,捧着证书接儿遗像时的强忍悲痛,无不表现了一个朴实的农民,伟大的父亲所具有的山一样的坚强,海一样的胸怀。
驼爷家是我的近邻,论辈分我叫他大大(伯伯)。他看着我从小一天天长大,我小时他叫我乳名,大了喊我家伙,工作了称我书记。他从不倚老卖老,也不以烈属居功,总那么平和,惹人喜爱。总见他整天忙忙碌碌,力所能及,也听他经常念念叨叨,吩咐儿孙与人为善。这些年看着他一天天老去,又特别怀旧,常见他拄着当年那根挑粮的扛子,望着粮库的地方发呆,似有一种逢秋的悲凉;看着他四代同堂,其乐融融,又常为他祝福。我心底里尊他驼爷,除了他的高尚人格外,还因为这驼背浓缩了一个时代,浓缩了整个社会底层群体及其优良品格。这就是勤劳、俭朴、善良、谦逊、正直和爱国,而这也正是托起中华民族优良传统的基石,更是我们这个社会所要大力倡导的社会风尚。真的要感谢在这个时代里,那些无数个“驼爷”为社会为国家默默无闻地奉献,他们的背虽然驼了,但他们人格的腰杆永远是挺直的。
因崇敬驼爷、红脸老爹、英雄的父亲,所以,我写了《驼爷》,写了《鲐背翁》,如今驼爷归西,缅怀之情《写在深秋》,以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