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织
天津市区开往蓟州区的是绿皮火车。
蓟州地处燕山山脉,五代十国时,后晋开国皇帝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予辽,蓟州在内,此间,蓟州建起独乐寺,风云无痕,唯有独乐寺屹立。
天津到蓟州125公里,绿皮火车慢行2.5小时,火车刚启动,一阵烟雾袭来,我坐的14号车厢紧靠火车头,烟雾格外浓,列车员不急不缓走过来,说:“烧柴油的车,烟雾有点大,大家到后面车厢去,座位空着呢!”我没有挪动,烟雾带我回到半个世纪前的火车上。
第一次坐绿皮火车是1973年,从上海到成都,穿过中原,翻越秦岭,秦岭以西便是古蜀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秦岭峥嵘与扶疏共存,碧虚如画,欲入此间做飞鸟或树木。车过S形翻山道,前有拉力火车头,后有推力火车头,都是燃煤机头。机头烟筒突突突地冒黑烟,漫不经心地被拉成长长的渐变披纱。宝成铁路有304座隧道,丛山与暗夜隧道交替,若不关窗,整个车厢就在烟里。年轻时买硬座,56小时啊,兴奋掩盖了疲惫。车抵成都,我的白绿格子衬衣成了黑色,脸烟黑,如刚出矿井的煤矿工人。我提着皮革旅行袋乘上公交车,到支矶石的亲眷家附近澡堂冲澡,出浴光鲜美貌胜过56小时前。如今有了电力驱动的高铁,一切都快速滑动着,窗外没有了小鸟与树叶躲在峡谷里的细节,上海到成都只要12个小时了。
2024年11月1日,坐绿皮火车,曾划过的51年光景时隐时现,我是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新奇地听着列车员报站名,不放过窗外瞬间景色的变化。窗外有些陈旧的瓦房,瓦房边的电线杆,电线杆下的一方菜地,一洼绿水宿霭轻轻,水中秋色芦苇摇曳,远处青黄红绿层林绵延,在现代的光阴里“念天地之悠悠”,想象“此青绿山水”从古代走来,时空感浓醪。车上的人们横、斜、卧看手机无视窗外景色,而我爱着,不断地爱,爱行进的远近高低、青红蓝绿。
列车员制服穿得随便,腰板儿也软着,一切都是松弛的,悠悠报着站名:“桃子里到了,有在桃子里下车的准备下车了。”这地名桃汁似的甜,用手机查了一下途经站,我听地名竟雾朦胧,这里是“曹子里”站呀。那年坐火车南下,窗外一朵桃心云,儿子说:“叫桃子云站多好!”艺术生想象力非凡,忽略去地名的历史意义。
阅地图途经站:停靠站有曹子里、崔黄口、宝坻北、大口屯儿、下仓、上仓,然后到达蓟州区。
我琢磨“里”“口”“屯”“仓”地名如同我家乡江苏南通的“灶”“甲”,是印着历史痕迹的地名。“屯”是个好字,3000年前古老的甲骨文中,“屯”充满生机,中华祖先在甲骨上划下一颗种子,上面一横就是土地,种子扎根在土壤里,破土生长。“屯”是生命的力量,也是生命毅力!人群屯集是村庄,粮食屯集是丰收,屯兵驻守保家园,至于地名“口”仿佛流动着古人的生活。
火车经过旧影的道口,道口员神清气定地握着信号旗站立在道口横杠前,横杠外小汽车、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货车、行人或羊群向着白杨树深远处蔓延。有了高铁,慢车铁轨的道口和站立的道口员退到光圈以外沉默不语。
一晃而过的道口,我旧日时光的旅途,在道口员挥舞的信号旗里招展,分明了岁月的记忆——寂寞的小站、孤独的道口员!
火车在向前,时光却倒流,新旧迷离恍惚。突然一团迷雾笼罩,北方的雾是这样的吗?突然而至,闪着银色晨光的芦苇荡顿时锁在浓雾中。
此时此刻远近秋色在浓雾里。长江下游有民谚“三朝迷雾发西风”,北方大雾是否与寒流相关?眼下,京津地区早晚有些凉,有不断袭来的雾,车上年轻人穿着羽绒服,而来自长江中下游的我,冲锋衣挂在衣帽钩上,T恤显示能抗寒的另类。
我抗寒耐劳,皆因我是一个种过十年田的老知青,“知青”这个词将渐渐消失,它的时代性因时光流逝而黯淡。
车到宝坻,对于知青一代,宝坻会敲击心房。我在农村“战天斗地”的日子里,天津知青邢燕子、北京知青侯隽插队在宝坻,她们是全国知青标杆式的人物,和江苏盐城知青董加耕一样,报纸头条上印着他们荷锄向阳的大头像,配以“一颗红心扎根农村”的大红标题,在绿皮火车停站宝坻时鲜明了遥远的楷模,那是一个贫乏、纯粹,或者用“激情”更合适的流光故事。
对面的少女在化妆,她把化妆品放满在30厘米见方的车座台子上,几个小瓶子和几个盒子,化妆的过程与绿皮慢车一样不紧不慢。
粉底一层又一层敷上小姑娘嫩嫩的肌肤,她对着手中的镜子嫣然一笑,然后轻轻拍打脸庞,面色滋润了,接着她用胭脂轻轻抹在两腮,红润得恰到好处。小姑娘低眉片刻,一排黑长的睫毛贴上双眸,顿时双眼明亮而多情,她乌发披肩容光焕发,稚嫩的小姑娘变成信心满怀的妇人。在火车前进的分分秒秒,小姑娘专注做一项对镜贴花黄工程,一丝不苟,如同当年的我在田间精心培育每一棵棉苗,汗水顺着我的鼻梁滴在黑色的土地上!
窗外,浓雾散了,村庄与麦田在光芒中格外精神,与遥远绿皮火车烟雾熏黑了容颜,沐浴而出便胜过以往貌美一样,经历混沌,豁然开朗更显皇皇。
吾见、吾思、吾忆:所有的形象模糊或清晰、错位交替,淡淡然而过,绿皮火车淡了时光流逝的局促仓皇。此时,小姑娘与一个男生视频:“我大概10点到站,你在大门口等我哦!”粲然一笑里有道不明的妩媚。我被“女为悦己者容”的孤美刺痛,化妆品令人美艳,自古琳琅,唯独在我们那一辈荡然。而我坚信,旧报纸上阳光的邢燕子会依然热爱黑土地上的庄稼,流年里的知青情怀没有迟暮时光。
雾霭与阳光没有岁月感,我的思绪在绿皮火车里随烟雾而散。亲爱的绿皮火车,追不回的旧时光。走出车站,阳光笼罩着古往今来的山水,辽代的古寺独乐寺就在蓟州!我要去看梁思成研究和保护的辽代古建筑,那是我钟情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