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佳音
前一阵，我读到陈从周先生写的《说园》，老先生“说园林看诗文，看诗文说园林”，自然融通，从容潇洒，意境纯粹。这是博大的中国文化使然，是素朴精深的中国哲学使然。于是我想到《易》，想到《道》，虽不得通，却也是一种“善真”。
《道德经》开篇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宇宙万物的本体和生命“可道”，然而，说出来的却是“非常道”，并不是宇宙万物的“本真”。这下麻烦了：不说，思想丧失了睿智；说了，思想又迷失了自我。
其实无须纠结，因为“道”是“无”和“有”的统一。天地间物象种种，虽可以言，却终究意不尽然。“可言”是说事物的有限性，而“意不尽然”是说事物的无限性。人类正是在这一“有”一“无”之间，唤醒了文明，激活了智慧，同时艺术也被注入了生命，“象外有象，弦外有音。”于是，妙趣生焉。
《易经》载：“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宇宙的生命本元决定了人同时活在两个世界里，形而下的物质世界和形而上的精神世界。园林，正是人类寄情于上的精神家园。
园林是指将自然的和人造的景物融为一体的游憩空间，供人观赏游览、读书养性、休憩娱乐、陶冶情操。“曲折婉转，漫步园林小径，池边柳枝，如风影在眼帘悠悠晃动，飘飞的思绪随之漫无边际，轻轻揽过一束拥入怀中，柔风轻抚，满眼的春光被摇成了丝丝陶醉，碎了一地……”这就是园林“怡情悦性”的现代文学写照。
园林景致包括“自然的”与“人造的”，要么圈起一园美景，要么围出一块好地，栽种一园美景。人与自然，或化生，或同存，思辨兹，便有了形成园林妙趣的哲学理由。
人是自然的产物。面对自然，人类态度暧昧，在钟情于自然美色，诚服于自然力量和顺应于自然安排的同时，有着强烈窥视自然的好奇，对抗自然的天真和凌驾自然的自负。作为世界园林两大体系的中国山水园林和西方古典园林，其哲学分歧明显。
西方哲学“以人为本”，强调人是自然的中心，是万物的尺度，人与自然“主客二分”和“对立统一”。因此，西方古典园林完全排斥自然，注重形式感，力求体现纯粹理性，讲究几何图案组织和数学比例关系，彰显人工的创造和人为的控制力量。“强迫自然接受匀称的法则”俨然成为西方造园的艺术信条，从而形成西方独特的园林风貌：崇尚开放、呈现中轴线的几何格局、地毯式的花圃草地、笔直的林荫路、整齐的水池、华丽的喷泉、严谨的雕像、成行的树木、规则的绿篱、壮丽的建筑等等。
“在法国凡尔赛宫，开阔的绿地，分布匀称的路径，修剪得体的苗木，激情奔放的喷泉……”人类充满逻辑的智慧实实在在创造了园林的神奇。
而中国的园林哲学与西方迥然。从最古老的《易经》开始，其朴素的“自然哲学观”便由此生根，影响中国文化上下几千年仍生机勃然。
《易经》上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老子也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中国哲学里，“生”是人与自然关系的根本，西方人讲一分为二，其中“分”是核心，人与自然分离。而“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太极式”抱合，一分二，“一”不存在了，一生二，二是两个一，“一”尚在。老子讲“道生万物”并说“道即自然”，人为自然所生，人即自然，所以，自然与人合一，即“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思想成为中国人最基本的哲学思想，几千年来，不仅直接影响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并且还决定了中国古典造园艺术的风格走向。
中国传统哲学分立三家：儒家、道家和释家，儒家讲性理，为“正”；道家讲玄理，为“清”；释家讲空理，为“和”。三“理”归一，为“命”，宇宙生命之理。
中国古典园林哲学融合了儒、道、释三家哲学思想的精髓，义理直指人对自然的关系态度：儒，“物我合一”“尊礼重德”，寄寓了园林的品格；道，“天人合一”“无为而为”，赋予了园林的灵魂；释，“梵我合一”“超然界外”，升华了园林的意境。自然生命激活了园林生命，自然之美精彩了园林之美。
中国的造园思想，主张人与自然要建立和谐亲密的关系，“尊重自然”“崇尚自然”，造园，或利用原有的自然风致，去芜理乱，形成自然园林；或以自然山水为创作蓝本，“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利用自然，模拟自然，经过改造、加工、提炼，运用各种造园手法将山水、植物、建筑等造园要素有机组合，把人的情愫与自然美巧妙融合，营造出一个精炼、概括、浓缩的“第二自然”。这是“源于自然而高于自然”的艺术创造，也是“自然人化和人化自然”的哲学体现。
“顺应自然”“师法自然”，是中国人造园最基本的美学原则。“法天贵真、天趣自然”，反对成法和违背自然的人工雕凿。在中国古典园林中，没有规整的行道，没有绿篱，没有花坛，没有修剪的草坪，树木花卉三五成丛，自由散聚，水池或山石，野趣横生，景色苍润。“顺其自然”，追求天成之美，“自然而然”，促成了中国特有的自然山水园林的形成。
中国式造园，取自然之山水、石木，再稍加点缀亭台花草，寥寥数物却能生出万般气象，“诗情画意”尽在其中。
山错落、水蜿蜒、石参差、径曲折、洞幽奇，虽是人工所为却胜似自然造化。“融亲自然”的造园理想，“澄怀味象”的美学情怀，“曲径通幽”的游园意趣，空中音、林中色、木中香、水中影，移步换景，妙趣丛生。“言有尽而意无穷”，这是中国人心灵的“逍遥游”。
“气聚而万物生”。气，是宇宙生命的本真，是万物生长的根本，也是中国人追求人生境界的精神之魂。“气韵生动”既是中国文人画“笔墨精神”的写照，也是中国式山水园林“审美意象”的流荡。可见，园林乃中国人蓄“气”养“命”的精神家园。
中国园林以道家思想为底蕴，综合体现了儒家礼制和禅宗意境。“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成为中国人造园的最高审美意旨。中国园林，是中华民族传统优秀文化的结晶和博大精神的写照，也是今天需要传承的瑰丽事业。
论“道”园林，历史存留的幻象和对新意象的追求叠合在了一起，在享受与古人神交的同时，又在奋力挣脱“有限”的羁绊，心向着园林艺术“无限”的时空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