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枫
时间赶到了1946年初冬,刚过农历小雪节气没几天。月光如眉,洒在芦苇荡上。王正祥躲在其中,手指下意识地在粗布衣襟上摩挲。他从太阳尚未落山时就藏身于此,月光透过芦苇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远处夜枭啼叫,让他后颈冒出细密汗珠。他必须等待,等到月亮隐没,夜色浓稠如墨,等到村庄里灯火俱灭,星星藏进云层,连翠娥家的小黑狗也进入梦乡,他才能前往翠娥家。
翠娥的丈夫曾有铁塔般的身躯,几年前被日军抓了壮丁,自此生死未卜。村人传言,他被卡车拉去修碉堡,不幸被大石头砸中脑袋,当场丧命。算命的张瞎子为其算卦,算到二十八岁便摇头不语,翠娥也渐渐信了丈夫已不在人世。她本想着托美珍找个男人搭伙过日子,可带着孩子,谈何容易。自从与王正祥有了感情,翠娥便决定为他留半扇门。那时,王正祥跟着二叔做木工,年轻力壮,比翠娥小了三岁,两人感情迅速升温。
一天,翠娥一边系着纽扣,一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要是真心对我好,就去杀几个东洋人,我就死心塌地跟着你。”没过多久,王正祥便报名参加了游击队,跟着区小队四处作战。凭借强壮体魄和灵活头脑,他很快就当上了特别行动队副队长。后来,他带着兄弟们成功杀了三个日本兵,还铲除了两个汉奸,立下战功。
“东洋人刚打跑,还乡团又闹得厉害。这兵荒马乱的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啊。”翠娥说着,把几个萝卜心馒头小心翼翼地装进王正祥的荷包里。王正祥一边系绑腿,一边回头坚定地说:“日本鬼子都被咱们打败了,曹万山那点小喽啰,根本不用害怕!”王正祥还跟翠娥讲了,夏天的时候,他们打了七场大胜仗的事。翠娥说不害怕。
寒霜将草叶打湿,湿气透过薄薄的绑腿,像小刀轻轻划过他的皮肤。王正祥低头看着腰间鼓鼓的包袱,里面装着新四军的制服,铜扣硌着他的掌心。三天前,在营部仓库领到这套军装时,指导员用红布包好递给他,说这是主力部队才有的正规军装,从明天起,他们就正式编入正规部队,归野战军管辖了。王正祥把军装紧紧抱在怀里。
王正祥迫不及待地想把明天就能穿上正规军装的事告诉翠娥,还有他们即将跟随大部队去外地作战的消息。当然,最重要的是上级原则上同意他们结婚的事,等这次出征回来,就把喜事办了。
村口的柳树在夜色里歪歪斜斜,王正祥的布鞋早已被露水浸湿。他来到翠娥家门前,数到第七间土坯房,门上春联还是去年除夕他亲手贴的,经过一年风吹雨打,只剩下淡淡的糨糊痕迹,可门头横批“春满人间”四个字,依然鲜红。
他用三长两短的节奏叩响门,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咋这么晚才来!”翠娥裹着碎花夹袄,匆匆闪出身来,发梢还带着被窝里的温暖气息。她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茄皮的床,茄皮是她和丈夫的孩子。下午太阳偏西时,翠娥让茄皮去姨妈家送圆子,还说要是太晚就别回来了。
她急忙把王正祥拽进屋内,木门吱呀一声关上。
货郎周贵每天早出晚归,走乡串户地叫卖,只有半夜才回家睡会儿觉。星星还挂在树丫间,他就出门了。路过村口老杨树时,他停下歇脚,不经意间看到翠娥家的灯突然亮了。等灯熄灭后,他掏出水烟,点燃一根火纸,借着微弱的火光,看了看怀表,指针指向九点三刻。扁担头的铃铛在夜风中轻轻作响,他朝着曹家镇飞奔而去。
曹家镇保安队队部里,煤油灯将还乡团团长曹万山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砖墙上。他满脸通红,摩挲着腰间匣子枪的木把,桌上摊开的地图上,一个红点被朱砂圈了起来。周贵凑到曹万山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曹万山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嘴角的刀疤也跟着抽搐起来。“走,兄弟们!”曹万山抓起桌上的白酒,猛灌一口,烈酒顺着胡须滴落在银色纽扣的军装上。“都轻点声,带上火油和铁丝网。”
屋内,翠娥的指尖轻轻抚过靛蓝军装的前襟,黄铜纽扣在油灯下散发着温暖光泽。她把脸埋进叠好的军装里,棉布上还残留着仓库里的樟脑味。“真好看……”话还没说完,就被王正祥吻住。两人相拥着倒在柜上,撞翻了针线笸箩,针箍滚到墙根,发出清脆的声响。子弹袋里的手榴弹硌着翠娥的胸口,她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突然,一阵犬吠打破了宁静,王正祥瞬间僵在翠娥身上。他竖起耳朵,听见风声中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像夺命的鼓点。翠娥慌乱地抓起棉袄裹住身体,新军装却从床沿滑落,展开的衣襟像一片寂静的靛蓝色湖面。
“从后窗跑!”翠娥赤脚跳下炕,抓起墙角的顶门杠。院门外传来木栓断裂的声音,火把的光亮已照上窗纸。王正祥摸到后窗,回头见翠娥正把新军装和子弹袋往柴堆里藏,火光勾勒出她单薄身影,鬓角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颊上。
铁丝网很快围住了翠娥的家,邻居们的灯虽被点亮,却没有一家敢开门查看。曹万山的手电筒光柱扫过每一扇门、每一扇窗、每一面墙和每一个柴垛。他弯腰捡起一件破旧的蓝布棉袄,胸前的棉絮被抽出来止过血,还残留着一丝余温。曹万山的手指轻轻捻过粗糙的针脚,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一口桌子高的大水缸上,这种水缸在沙地养猪的人家,常被用来沤山芋藤,储存过冬的饲料。
翠娥被拖到院子中央,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十分狼狈,头发凌乱,双手紧紧抓着衣衫,脚上的芦花靴趿拉着。王正祥无路可逃,光着身子蜷缩在猪食缸里,腐烂的山芋藤散发出刺鼻的酸味,直往他鼻子里钻。寒冷让他的身体忍不住发抖,骨节轻轻碰撞缸壁,却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被拖出水缸,紧接着黑暗中一把匕首刺进他胸膛,他强忍疼痛,发出压抑的呜咽。翠娥突然想起,再过三天就是王正祥的二十八岁生日,也想起了张瞎子算的卦。
“把这小娘子带屋里去。”曹万山的马靴踩过翠娥的脚趾,传来骨节碎裂的声音,翠娥疼得咬破了嘴唇,惊恐地往后退,一直退到柴垛旁。她看见那件靛蓝色的军装,下面露出子弹袋,那颗曾硌得她生疼的手榴弹静静地躺在那里。她心中涌起一股决绝,为了王正祥,她要让这颗手榴弹发挥作用。
血腥的气息在她胸腔蔓延,她摸到了手榴弹。这时,一个小个子士兵上来抢夺,拉扯间,手榴弹的引线被扯断,掉落在窗棂上。
一声鸡啼划破黑暗,王正祥的鲜血染红了那口水缸。翠娥的碎花夹袄和那件崭新的军装,挂在门外的竹竿上,在晨风中飘动,像是两面孤独的旗帜。翠娥领口处用红线绣的“祥”字,只露出“礻”,被鲜血晕染成暗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