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小平
悠悠运河水,青青石板路。静谧幽雅、古色古香的丁所老街,似一沉稳内敛的君子,默然而守信。
在这座老街上,有一个雷打不动的特殊日子——集体祭祀日。这一天黄昏时分,丁所大桥北侧十字路口,纸包袱点燃的熊熊烈火映红的贡品桌旁,一群人围成一圈,低头肃立,中间一名德高望重的老人,神情庄重地唱诵着一份“亡人名录”,为名单上的亡灵祷告祈福。这场由丁所老街居民自发筹办的集体祭祀活动始于1938年农历七月二十六,到如今已有86个年头。
唱诵的“亡人名录”上,有活动起始的当年在日军炮制的“火烧丁家所”事件中被枪杀的72名丁所老街无辜居民,有后来为了家仇国恨走上抗日前线牺牲的丁所籍人士,以及老街无儿无女的逝者亡灵。从1995年开始,“亡人名录”里新增加了一个叫“万家细倌儿”的名字,这是一个存留在丁所老街三代人记忆中复杂而特殊的细末人物,因为他与丁所老街人有刻骨之恨的大事有关联,他靠丁所老街人的照应过一生,在丁所老街人的料理中得以安息。
名字的背后,是一个丁所老街人群体坚守承诺65年始终不变的真实故事。
一份承诺
1959年5月的一天,在丁所大队召开的新疆支边人员欢送会上,一名二十岁刚出头、胸戴大红花的青年,眼瞅着无法带走的智障弟弟,依依不舍。大队支书储金荣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倌儿,你放心去吧,我们会把细倌儿照应好的。”
眼里见不到哥哥的万家细倌儿再也不敢窝在四处漏风的破茅草屋里,他傻里傻气地来到生产队大场,在高大的草堆边钻个洞,一头埋进去。
对这个傻子的来历,大家心知肚明。日本鬼子“火烧丁家所”事件发生后,一名戴着花头巾的无辜妇女遭了殃。次年,一个患先天小儿麻痹症的智障婴儿出生,慢慢熬过了童年,在未成年的哥哥万德富的拉扯下,过着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
给出了承诺后,大家的心情是复杂的。一边是世世代代不会忘记的刻骨仇恨,一边是无辜的“花头巾”和可怜的傻子,以及为了支援边疆建设的热血青年。大队集体研究,一致同意将万家细倌儿作为特殊“五保户”供养起来,并落实丁所九队负责养牛的社员煮三餐。
从此,万家细倌儿吃在牛棚,住在草堆,社员们还想办法找来破旧棉被、衣服之类的,送到他居住的地方。
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到20世纪80年代分田到户。
荷花缸
推行于1983年的分田到户,一件标志性的事情就是生产队大场切块分包到农户实施耕种。大场再也没有了秸秆草堆,万家细倌儿的“窝”给端掉了,傻里傻气的他捧了几大捧草,钻进了大场旁边的破缸里。
生产队没了养牛户,万家细倌儿的吃饭问题也没了着落。生产队长范广明与会计蒋丛万碰头,找来几名有威信的社员代表商量万家细倌儿下一步的生活。
先解决住的问题。死活不肯从破缸里出来的万家细倌儿被好说歹说腾进了新买的荷花缸里,里面铺上稻草、棉垫,外面搭了能遮风挡雨的油布,地点也搬到了街道边,后几经搬挪,最终安置在丁所大桥下,熏蚊子的蒲棒头、冬天的棉被、感冒发热之类的药品也一应俱全。
从此,这座荷花缸就成了万家细倌儿永远的“家”,这一住就是11年,直到他于1994年去世。
木牌子
更重要的是吃饭问题。范广明和蒋丛万找人专门制作了一块“木牌子”,作为万家细倌儿吃饭的“通行证”。由原生产队的社员家家轮流“转牌”,牌子转交到哪一家,哪一家就要接万家细倌儿到家里来吃三顿。到了晚上需要将牌子交送到下一家,以保证万家细倌儿第二天的三餐有着落。
范广明和蒋丛万还自觉担任起“监督员”。为保证万家细倌儿到每一户家中能吃饱吃好,他们定期找万家细倌儿打听,心智不全的万家细倌儿总是实话实说。
落户丁所集镇区的学校、医院、邮电、农电等驻镇单位大多建设在原丁所九队,每到年底,这些落户的单位都要邀请队里的每家每户出一名代表吃一顿“年夜饭”,以示感谢。这时,邀请的单位食堂师傅在大家的提醒下,会另外备一份有肉圆之类的饭菜,送到万家细倌儿的荷花缸边。久而久之,每到年底,企事业单位组织“年夜饭”时给万家细倌儿准备一份菜就成了“标配”。
丁所街上的每一个店摊都对万家细倌儿“一路绿灯”。荷花缸旁边的范山烧饼炉子边、王连官摆的西瓜摊旁……万家细倌儿都可随便拿取。不过万家细倌儿倒也自觉,够吃就行。
随着年龄渐长,身患小儿麻痹症的万家细倌儿无法上门吃饭,大家仍以“木牌子”轮牌的方式自觉地将忙好的饭菜送到缸边。家里大人忙不过来时,就让孩子在上学的路上顺便送到。据该组李建国回忆,每次他拎着饭菜送去,万家细倌儿总是友善地喊一声“建国”。
万家细倌儿的骨子里有着与生俱来的戾气。遇有陌生人路过,他捡起缸边的砖块,恶狠狠地瞪着。好奇的小孩停下来观望,见他凶暴的样子,吓得赶紧逃离。这时,只要老街上的人轻轻喊一声“细倌儿”,他就立马乖乖地丢下砖块,傻笑着挠挠头。
夜深人静时,丁所大桥下的荷花缸内,万家细倌儿一个人叽叽咕咕不停地念叨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这声音能传出老远,也伴随着荷花缸对面商铺的住家李小发、李小小多年。
亡人名录
1994年的一个冬日,缸里叽叽咕咕的声音消停了,原来是万家细倌儿离开了人世。
万家细倌儿的哥哥万德富去新疆支边后,中间回过一次丁所。看到大家如此照应弟弟,他挨家挨户登门磕头,以示谢恩。回疆后,他担任过生产队长,于1987年去世。万家细倌儿的后事则由时任丁所村委会主任蒋丛万安排料理。
“火烧丁家所”事件发生后,丁所老街居民在艰难中重建家园。当年的农历七月底,他们自发集资将老街西侧公路边的“做道场”改为了集体祭祀点,离世的万家细倌儿也被记在了“亡人名录”上。
每逢清明时节,丁所老街人都要到先人坟前扫墓。在万家细倌儿离世的30年里,他们也不忘到当年的荷花缸旧址点上一只纸包袱。
万家细倌儿与丁所老街众人没有血缘关系,这样一个一生并不孤苦的“孤儿”,去世后也未变成“孤魂”,冥冥之中,他总能收到老街众人为他的祈福和焚祭的纸包袱。丁所这座已然陈年流香的老街是万家细倌儿的亡魂永远也不愿飘离的栖息地。在世时无辜无知的他,在走进天堂里的那一刻,定然已是大彻大悟,对念兹在兹生活一生的丁所老街,一定会用他特有的方式予以护佑,来忏悔父辈的兽行对丁所老街的伤害。
群体照顾供养着仇人留下的“孽种”,既无任何怨言,也不作为谈资,他们已视当年对支边青年的那份承诺化作的善举为理所当然。在半个多世纪的时光里,群体日复一日、不间断地照应着这个复杂而特殊的孤儿,这一份诚信已深深渗透在每一个丁所老街人的心中。
今天,当丁所老街芳华重拾,得以在坚守中得到修复保护,当价廉物美的“丁所细鸭儿豆腐卜页”、“唐家老酵馒头”、“汤家、王家丁所羊肉”传承下来的“全羊宴”香飘十乡八里,老街人镶嵌在骨髓里的诚信也得到了传承。他们的善良如同老街夜间的灯火,闪亮着自己,也照耀着每一个过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