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墨痕
回家肚子饿得厉害,泡面吃过又觉得嘴里味道很不礼貌,紧接着吃了三颗口香糖刷了两遍牙。一切忙完后坐在床上生硬地把电视从一个台换到另一个台。不敢去看手机有多少个未接来电和短信,工作日如此的闲适自然是不合事理的,想想便困了,设了闹钟便躺倒在床上。
甚至比我们第一次约会还要紧张。没睡几个钟头我便又爬了起来,沐浴更衣然后去了约定的她家楼下。我难得打了的,毕竟手捧玫瑰再去挤公交未免太不合适。
我不敢光明正大地站在她家楼下,更不用提上楼去敲门了。我只是远远躲在一株玉兰树下,掐着手表,盘算着她下来的时间。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等待并没有什么不快活的,毕竟是等心爱的人。下午小憩过,即便是干等也不会有困意,但很快便出现了让我打起精神的事物,不是子君,而是一辆豪车缓缓驶入这个不太高档的小区。男人爱车如女人爱包,即便买不起但几个品牌还是会如数家珍。对我这样一个“文人”也未能免俗。一辆玛莎拉蒂,不存在锦衣夜行的说法,黑夜中的车前标志反倒显得更为熠熠。车子停在楼下按了按喇叭然后熄了火。大概他也是来接女友的吧,和他相比,即使有了这身新行头,我未免还是太寒酸了。如果此时子君下来,我是否还要去迎接她呢,我开始思忖这个问题。
子君穿着那条白裙子,分明与我初次约会身着的那条一模一样,可品牌logo又硬生生地告诉我不会是同一条。她还是那样的纯净美丽而光彩照人,她还是那个子君。玛莎拉蒂大灯忽然亮起来,我从侧面看清了他的脸。就是他,那日就是他同子君的父亲一同接走了子君。我的心猛地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孤零零地只剩下回声,一下又一下,空谷传响而哀转久绝。
白裙子跟着玛莎拉蒂走远了,留下我一个人孤独地等待着腐朽。
回忆和历史一样,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总爱洗洗刷刷缝缝补补,去除心底不美好的事物,剩下的便都是光彩照人的明媚。我把它浇铸在我的心中,时常来看一眼,便觉得世界如此美好。子君,你是多么的纯真而值得我去爱啊。
那天之后,我又投入了无休止的工作,好在我那天偷懒落下的工作全部由一位蓬蓬头的女同事给完成了,上面也没有过多地指责我。但我心里总觉得不好受,便更加玩命地去工作。
可惜忙碌并不是生活的常态,就好比一盒沙丁鱼罐头,保质期是十二月,可是你每天去打开它看一眼,不出二十天它就会腐朽。
忙到那个季度出刊前的一个星期,我终于病倒了。是好心的蓬蓬头陪我去的医院,说是胃出了问题,具体是胃穿孔还是胃溃疡什么的我没有听清楚,反正开了一堆药按医嘱吃就行了。
那个蓬蓬头的姑娘对我很好。每天会催我吃药,像极了年轻时的她。她还会在周末拉我出去散心,给我送她做的便当,我甚至有时候把她当作子君了呢。有好几次玩到很晚我还是坚持把她送回了家,她邀请我上去坐坐也被我回绝了,她大概认为我真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吧。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子君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他们能陪你做任何事,但他们都不能陪你回家。
胃病好了我便主动疏远了蓬蓬头,她值得一个更好的男人去爱的。我又重归一个人了。孤独,我大概早已习惯它成为我的一部分了罢,孤独又有什么可怕呢,无非就是你逛街时觉得渴了买了杯奶茶可又忽然想上厕所不知道奶茶该搁置何处的难堪吧。
每晚我必会回家,必会用那冰冷的钥匙去打开那冰冷的家,然后便是孤独的一个我听耳边的两个声音说话。
“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别再想她了。”
“不,整个我,整个我都是她的,整个我都是属于我的她的。”
“别傻了,你的那个她已经走了。覆水难收你不知道么?”
“那又怎样,覆水难收,我不信,我这辈子就做这一件事了。”
有时在这种惶惶中我也能明白一些道理,有用的或终将有用的。我爱上了摇滚乐和往往都是无病呻吟的民谣,我也爱上了喝酒。虽然它们都不能使我快乐,但它们起码能让我忘了不快乐。若是子君还在大概会骂我虚伪软弱吧。可那又如何呢,人生来软弱,又何须隐藏什么。
“喝两杯吧。”“好啊,好啊。”“可是两杯又如何够呢。”“但是只有两杯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后紧接而来的便是愁,来得那般的快却又那般的恰如其分。生活压力是这般的大,一点点稀薄的薪水渐渐吞没了在这个偌大城市苟且的每一个年轻人的梦想。刚毕业那会儿子君曾抱怨我的天真和单纯,说我不该拒绝父母给我提供的房和车,以及家乡更好的工作。可是子君,别人不懂我你还不懂我么,我说过我要靠自己的能力娶你的,花自己的钱才叫娶老婆,不然那叫讨老婆,什么人才讨呢,乞丐才讨呢。子君你说你要等我的,你又如何不信我呢。
酒后再拿起笔,这时笔比任何时候都要轻,仿佛只有它才是我的朋友。两个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地高呼着。笔走龙蛇倚马千言,一点点行将耗尽的墨水一如我透支着的生命。
“他看到旁人笑也会跟着笑,但静下来他又会疑惑,方才为何而发笑。他会从身边看到过去的影子,发生的事以及不在的人。哪怕本来不相干的事,心里绕几个弯也能联系起来。他爱上了喝酒,即使他也知道酒入肚肠,愁积心中,不可能混为一气。只有他认为过去比现在好。他还在怀念过去。”
想起那本在子君家楼下垃圾桶旁拾到的杂志,那本自己是主编自己当作生命的杂志与肉末菜叶交融在一起。我扔掉了笔,撕碎了稿纸。把它们统统归于垃圾堆。
我的母亲来到我寄居的城市给我租了新的公寓,离我的一个姨妈家很近,我以后工作完都可以去姨妈那儿蹭饭。他们说我这些年瘦多了,甚至比上学那时还要瘦削了。我看母亲的眼神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想太多便答应了下来。
打电话感谢房东,又专门登门拜访了隔壁的先生太太,已经是三年的邻居了,也始终不曾好好地坐下吃顿饭过。我作了抱歉和告别,这些年多半是有打扰,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有人突兀地经由他们家阳台回自己的家了。
再也不用爬四楼的阳台了,再也不用触碰冰冷的钥匙了,再也不会把手尴尬地举在半空了,再也不会醉倒在沙发上半夜连被子一起滚下来了。
母亲专门过来和我一起收拾行李,许是怕我再触景生情而不肯离去。父亲总是跟我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不要在意儿女情长凄凄切切”,而母亲不同。
自然在母亲来之前我已经先大致收拾了一遍,把不想让母亲看到的都事先收藏好了。例如子君婚礼的请柬。
我们曾经说好以后吃别人的喜酒一定要往死里吃,把我们给的喜钱都吃回来,可谁又会想到我吃的会是她的喜酒呢。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老。
这是子君为数不多对我说的,我还能张口即出的情话。不爱之后全是破绽,只是爱帮我们圆了这个谎。夜是那样的长,即使属于本我的夜也是一样。我很久不关心哪里亮起灯光或是灯光为何而亮起了。这样的良夜里,怎样的灯光也只是徒增凄凉。
我在拱门这边等候着,等候着离开我怀抱的她看破一切后归来,可她只是愈行愈远。刚开始她还在我的臂长范围之内,我想着我一伸手就能把她拉回来,我便没有动。后来我够不着她了,但我可以朝她喊话。我想她听到我的声音必会回头,可惜我也没有开口。渐渐地即使我喊话也会被淹没在狂风中,再渐渐地一点点她奔跑的声音我也听不见了。我有点慌了,可我还是一动也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看她远去。我知道我只能陪她一段路。拱门的这边是青春的一瞬,那边是绵长的一生。(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