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有天晚上,我们全家人聚在一起看电视。那是个大型的全国文艺晚会,节目间隙,会介绍一些德高望重的嘉宾。我们看到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兵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老人的手臂一直在抖动,应该是患上了帕金森氏综合征。可是,当他向全国人民行军礼时,手臂却凝然不动。老兵胸前挂满了熠熠生辉的军功章,老兵满脸的老人斑因此而生动起来。这时,父亲霍地站了起来,说了句“我也有”。
说实话,父亲这么说,我并不惊讶。作为1945年参军的老兵,父亲有个把军功章并不奇怪。我们继续看电视,父亲则去了他的卧室,随即,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想必父亲在找他的军功章吧。当父亲从卧室出来时,我们都吃了一惊。父亲换上了一件颜色已经发白的旧军装。我记得,很多年前,我家住在小镇上,父亲经常穿这件旧军装。穿上旧军装的父亲,俨然是一名老兵。幼时的我对解放军有种天然的崇拜,我的梦想就是长大了当解放军。我常常趁父亲午睡,偷偷将那件旧军装穿在身上。又小又瘦的我穿上肥大的旧军装,就像穿着一件大袍子,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引来众人围观。毫无疑问,那是我对梦想当解放军的一次次预演。后来,父亲将那件旧军装压在箱底,再也不穿了。我家住在小镇上的那几年,恰好是“文革”,父亲的成分不好,所以用军装作为庇护。“文革”结束了,军装失去了作用,所以父亲再也不穿了。
那天晚上父亲再次穿上旧军装,无疑是电视上的老兵唤醒了他的当兵情结。穿着旧军装的父亲,双手捧着一只生了锈的饼干盒,一步步朝我们走来。我们都盯着父亲手中的饼干盒,猜测里面装的什么。父亲来到茶几前,打开饼干盒盖,然后底朝上扣在茶几上。直到这时,我们仍无法知晓扣在茶几上的是什么,都着急地催父亲,快揭开,快揭开。父亲很噱头地冲我们嘿嘿笑了几声,不慌不忙地将饼干盒揭开,我们的眼前立时金灿灿一片。我们都惊呆了,我们都没想到父亲有这么多的军功章。我们都像被魇住了似的无法动弹,只能坐在那儿看着父亲将军功章一枚枚别在胸前。我们发现,胸前挂满军功章的父亲,一下变得精神抖擞,目光炯炯有神。他的满头白发,饱经风霜的面庞,给他增添了一种特别的气质。我们一时觉得,向全国人民行军礼的,不是那个老兵,而是我的父亲张福根。
我们以为父亲只是出于显摆或不服气,才将军功章拿出来,过后他还会摘下,装进饼干盒,珍藏于只有他才知道的隐秘处。我们错了,父亲并没有摘下来,那天晚上他就枕着别满了军功章的旧军服入睡。不仅如此,父亲还天天戴着军功章在大街上奔跑。那些军功章在太阳底下闪烁成一团金光。远远看去,不是父亲在奔跑,而是那团金光在奔跑。
过了几天,我们又去父母家聚会。父亲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起了当年姑妈去部队驻地看他的故事。多年前,父亲曾讲过这个故事。就像多年前父亲穿起那件旧军装,后来又珍藏起来那样,父亲也把这个故事珍藏了起来。现在,父亲又把旧军装翻出来,是不是也顺带将这个老掉牙的故事也翻出来了呢?父亲点燃一根香烟,目光随烟雾弥散开来:打土山前夕,我的部队驻扎在白城郊外的一所教会学堂里……我们打断他的话,爸爸,你以前讲过,换一个新的吧。父亲瞪大眼睛,惊异地看着我们,我讲过吗?你们别瞎说,我绝对没讲过。讲过,讲过,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瞎说,胡说八道!父亲拍起了桌子。父亲来气了。父亲一来气胡子就翘了起来。父亲翘着胡子说,你们说我讲过,那你们复述一下,要是你们能复述出来,你们就是我的爸爸!我们都息事宁人地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其实就是台阶,好让父亲就坡下驴。可是父亲顶真起来,讲啊,讲啊,你们快讲啊!我们还是笑,爸爸,你真的讲过,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你每天晚上都给我们讲。你讲着讲着,我们就睡着了。不可能!我记性那么好,怎么会不记得?!父亲急了,像头野兽咆哮如雷。
没办法,我们只好讲了。我们说,打土山前夕,你的部队驻扎在白城郊外的一所教会学堂里。那所学堂是一名英国传教士创办的,哥特式建筑的楼房富丽堂皇。你很想看看外国人长得什么样子,但你的部队到达时,那位传教士已经闻风而逃。那天早上,作为连长的你正带领战士们出操,忽然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声音支离破碎,犹如裂帛,在清寂的早晨特别刺耳。你循声看去,只见东头的黄泥小道上出现了一辆独轮车。其时,火红的硕大日头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那辆独轮车就行走在那轮日头里,仿佛是那轮日头孕育出来的,红光四溢。你说,那幅壮丽的图景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还说,那一刻四周非常安静,能听见鸟在天空婉转的啁啾,这衬托得独轮车的吱嘎声更加刺耳了。独轮车越来越近,你看到,独轮车的一侧坐着一个扎花头巾的女人,那娇小的身影让你一下认出是你的姐姐我们的姑妈张国英。而推车的那个壮汉,不用说,是你的姐夫我们的姑爹顾秀奎。甫一见到亲人,你却一个劲地埋怨,谁让你们来的?姑妈上前一把抱住你,饱含热泪地说,打你参军离家,一晃就是三年,这三年里我们没有哪天不想你啊。听说你们打回来了,就想来看看你。听姑妈这么说,你也泪如雨下。姑妈带来了一大堆好吃的:炒花生、炒蚕豆、年糕、馒头干,还带来了起早贪黑做的20双军鞋。你说,我哪穿得了啊,都分给了战友们……
父亲听了我们的复述,就像遭了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一个人蜷缩在那儿,久久无言。我们央求父亲,给我们讲一个新的吧。父亲叹了口气,我没有新的,我的那些故事,该讲的应该都讲了。爸爸,你的那件事从来没有讲过,就给我们讲讲吧。我们的语气是戏谑的,有着玩笑的意味,这主要是不让爸爸难堪。父亲一脸的茫然,我的哪件事?
就是你的那件事啊。我们不好直接点破,我们觉得父亲应该心领神会的。其实,我们早就想问父亲这件事了。关于父亲的这件事,社会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可是我们从未听父亲亲口说过,只有父亲亲口告诉我们,我们才会相信。可是我们每回想问父亲,都欲言又止。我们总觉得有些事必须在对的时间问才行,否则只能适得其反。而现在父亲处在了人生的尾巴,“对的时间”终于来到了。我们希望父亲在驾鹤西归前,让我们知晓事情的真相。
父亲有点人来疯,见我们支支吾吾,闪烁其词,王顾左右而言他,便一个劲儿催促:我的哪件事啊?你们倒是给我说说!大有“你们不讲,我就跟你们没完”的势头。我们差点就要提醒父亲了。我们差点就要说,那件事就发生在你们部队在白城郊外休整期间,而第二天就要攻打土山了。我们差点就要说,正是这件事使得你的军旅生涯画上了句号。我们差点就要说,这件事成了你人生的分水岭,你本来有着辉煌的前景,美好的人生,可是因为这件事,一切都戛然而止了。我们差点就要说,你的战友早就是师级军级了,可是你却在白城这个巴掌大的小地方苟且偷生了一辈子,正是这件事造成的恶果。可是,我们最后还是忍住了没说。(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