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5版:江海文学

我将父亲从土丘带回家后的第三日,母亲又在黄昏时分打来父亲走失的电话。父亲很有可能又去了土丘。手机上GPS所显示的父亲的足迹证实了我的预感。我驱车一径去往那儿,果然,在辘轳路北的尽头,土丘跟前找到了父亲。前面说过,父亲一直在朝白城的南边移动。很显然,父亲是在寻找某个地方。现在,父亲终于找到了这个地方,就是这座土丘。它离我们居住的白城整整35华里。后来,父亲每次走失,我都能在土丘那儿找到他。用“走失”这个词其实是荒谬的,有着强加和歪曲的意味。父亲并没有走失,他只是去了土丘,他奔跑的方向很明确。

毋庸置疑,父亲已经误将土丘当成了多年前白城的土山。至于父亲为什么会知道35华里外的地方有座酷似土山的土丘,我们无法知晓,只能说冥冥之中有股神奇的力量驱使他跑过去。他的大脑神经已成断垣残壁,处处废墟,但还有一根神经极富活力,它诱使父亲回到光荣与骄傲的战争年代,诱使父亲追赶部队。现在,他又诱使父亲重复当年攻打土山的战斗经历。

土山是白城的制高点,《解放战争史》中说,它高百米,四面环水,碉堡密布,易守难攻,国民党南通绥靖公署因其坚固而称之为“苏北模范工事”。进攻在拂晓时分举行,十几门山炮发出怒吼,摧毁土山四周的鹿砦和地堡。白城顿时地动山摇,经历蜕变新生的阵痛。炮火还没停息,父亲就手持冲锋枪,亲率敢死队,不等浮桥架好,便涉水冲向土山。这情景出现在旅长的望远镜里。旅长火冒三丈,龟儿子,谁让你带队冲锋的,你要死啊!

旅长说得没错,父亲真的是要死,他要死在战场上,他觉得他丢人已经丢尽了,而战死在疆场上,多少能给自己挽回一点颜面。旅长从望远镜里看到,敌人的子弹雨水似的浇过来,战士们像被割的麦子纷纷倒下,可子弹偏偏射不中冲在最前面的父亲。旅长还从望远镜里看到,父亲抱在胸前的冲锋枪变成了一捆炸药包。抱着炸药包的父亲施展着完美的战术动作,他身手矫健,动作迅猛,像一头灵敏的豹子,腾挪扑向吐着火舌的暗堡。龟儿子!旅长嗔骂了一声,一旁的人却看到旅长的嘴角绽出了笑纹。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旅长望远镜里泥沙掀起滔天巨浪,父亲则像一叶小舟摔进谷底。

旅长的心里哀鸣了一声,拳头下意识地砸在指挥所的瞭望孔上。等到尘埃落定,父亲却神奇地出现在旅长的望远镜里。更神奇的是,如同变戏法,又一捆炸药包挟在了父亲的腋下。这样的场景出现过四次,这意味着,父亲变了四次戏法,还意味着父亲炸毁了四座暗堡,为部队向纵深发展开辟了道路。很多年后,老态龙钟的旅长坐在戏院里看一场魔术表演,当观众惊诧于魔术师变出几只鸽子时,旅长喃喃而语,跟张福根比,你是雕虫小技。张福根能变炸药包,你能变吗?

《解放战争史》说,号称“苏北模范工事”的土山,仅仅支撑了1个小时,就全线瓦解了。国民党军队21师2000余人悉数被歼。土山被打下的那一刻,白城万余民众一拥而上,平毁工事,象征着国民党邪恶势力的土山被夷为平地。土山被攻克,父亲功不可没。在庆功大会上,父亲跟别的战斗英雄一样披花挂绿,坐到主席台上。有人对此提出异议,说父亲刚犯过大错。旅长义正词严地:功是功,过是过!等开完庆功会,再跟他计较。

隔着许多年的漫漫雾幛,我眺望那次庆功会。我无论如何也掸不去父亲留在我眼前的忧郁寡欢的神情。他坐在主席台,心事重重,愁眉不展,脑袋一直耷拉着。我能理解父亲的心境,他战死疆场的愿望未能实现,就算能活下去,也只能是苟且偷生了。旅长逐个对立功人员进行了热情洋溢的表扬,赞美之辞溢于言表。轮到父亲时,旅长张口就骂了声龟儿子,这引起了全场一阵哄笑。旅长并没有表扬父亲什么,旅长只是用惊奇的口吻说父亲一个人炸掉了四座暗堡却安然无恙,毫发无损,龟儿子的命太大了。旅长来到父亲跟前发问,你到底是人还是神啊?旅长这话又引起了全场大笑。旅长憋住不笑,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打下土山,部队就要开拔,奔赴新的战场了,“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口号激励着将士。前面说过,父亲跟村姑在战地举行了婚礼。《解放战争史》里不可能有对父亲婚礼的描述,我也无法想象以未散尽的硝烟为背景的婚礼是怎样的场景,但喜庆的气氛一定是不会少的,热闹的气氛也一定是不会少的。那肯定是一次老式婚礼,父亲的胸前戴着脸盆大的红花,而新娘则戴着红盖头,充溢着羞答答的气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锁同心锁是不会少的,喝交杯酒和红枣莲子汤也是不会少的。一长排20桌酒席,将婚礼引向了高潮。战士们举枪射击,那噼里啪啦的枪声替代了庆贺的鞭炮。

该对父亲怎样处理?据说,这个问题还引起了纵队首长的关注。鉴于在打土山战斗中的英勇表现,以及与村姑结为了夫妻,父亲得到了从轻发落。父亲保住了一条命,但却被开除了军籍,从此,父亲就不是部队上的人了。开除军籍等于是要了父亲的命。我知道,父亲这条放牛娃的命是部队给的,现在部队却把他赶走了。可是,部队可以赶走他的身,却赶不走他的魂。他的魂早就熔铸在部队这个大家庭里了。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父亲成了一个没有魂的人,而失却了魂的人就是行尸走肉了。

与部队分别是父亲顶顶伤心伤肺的时刻。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战士们在嘹亮的军歌声中排着整齐的队伍从我父亲面前走过。父亲就像被亲人抛弃的孩子,他撕心裂肺,肝胆欲裂,热泪横流。他跟着部队跑了一程又一程,最后才绝望地停了下来。从此,他就与部队关山阻隔,天各一方了。

我想,跟父亲分手,最感伤的还是旅长,他将父亲使用的作战地图留给了父亲。旅长对父亲说,好兄弟,作个念想吧。旅长也许还说了一句,管好你的鸡巴,不能再犯错了。旅长拥抱了父亲,与父亲挥泪而别。旅长说,好兄弟,咱们会后有期。旅长跃上马背,纵马疾驰,渐渐消失在父亲的视野里。写到这里,我忽然明白,那张镌刻着战斗记忆的作战地图父亲一直珍藏着,直到那天才拿出来,并谎称是从新华书店买回来的。

我说过,只要父亲走失了,我总能在35华里外的土丘那儿找到他。一旦了解了事情的真相,母亲也不着急了。每次父亲未及时回家,母亲总是在电话里平静地跟我说,你爸爸又去土丘了。我打开手机GPS,看到一个小黑点正在朝辘轳路缓缓移动。那通常都是在黄昏时分,我在下班的路上。我不再惶急着掉转车头去追父亲,而是先回家吃晚餐,再从容驱车去往土丘。是的,我需要父亲奔跑,我要给父亲奔跑的时间和机会。奔跑是父亲的生命方式,奔跑的能力就是生命的能力,而一旦停止了奔跑,他的生命也就终止了。对父亲来说,奔跑还是一种遐想和回忆,是对时间的回溯,这不仅有生命的意义,还有审美的意义。母亲打来的报告父亲又没按时回家的电话,成了我们的福音,我们都欣喜异常地眺望着父亲奔跑的背影。我们都在心里呼喊,奔跑吧,父亲!(八)

奔跑的父亲(小说)

□刘剑波

2020-05-21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9054.html 1 3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