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坠入地平线的王国

——“车轮上的行囊”之二十五

一个曾经那么辉煌、那么伟大的王朝,随着落日而沉没在地平线下,风化在尘埃里,只留下残缺的城堡,在风中讲述它曾经的奇迹和宿命。

□黄俊生

清晨,迎着朝阳,我们深入到象泉河谷,顺着车辙,去寻找札达土林和古格城堡。

一个以大象为名的河谷,应该是水草肥美,树木成林吧。我的猜测,似乎并非没有道理,好多年前,这里生长大片红柳林,密密匝匝,覆盖着整个河谷,开花季节,河滩如朝霞燃烧,非常壮观。红柳是一种呈现棕红颜色的灌木,又名水柏枝,南疆一些地方把红柳枝削成木签来烤羊肉串,烤出来的羊肉串有种特殊的香味,成为地方名小吃。可眼前的河谷黄沙遍野、满目疮痍、荒凉无比、了无生气的景象,让我有点失落:红柳并非永远的风景,那如雾如霰的红霞,如今只存活在象泉河畔老年人的脑海里,他们会时常眯着眼睛陶醉地说,想当年,多茂密的红柳啊!

札达土林本无路可通,幸运的是,一条柏油路刚刚修好,可直达古格城堡,老木惊喜地说:这路是专为我们修的吧!顺着路走,寻找札达土林和古格城堡就成为很轻松的事。

远古时期,喜马拉雅山与冈底斯山之间是一片湖泊,百万年来,地质变迁,河床升高,水面递减,大片被水流冲刷、风刀雕刻、千奇百态的土林便矗立在象泉河两岸。登上一处观景台眺望,我惊呆了,那刀刻斧斫的土质莽林气势恢宏,朝阳在连绵起伏的林层涂抹出金碧辉煌的色彩,山纹明暗有致,色调富丽堂皇,在高原迷幻光影的衬托下,宛若神话世界。大自然巧夺天工,把土山雕凿成精美的建筑,庄严宏伟者像庙宇,壁垒森严者如碉楼,恢宏高耸者如佛塔,有豪华奢侈的宫殿,有古朴威严的城堡,有的如万马奔腾、昂首啸天,有的似长眉罗汉、垂首静坐。

汽车在土林间行进,好像是绕着众多巨人的脚掌打圈,曲曲弯弯,无止无尽。土林里有圮废的佛塔和早期人类的洞穴,我目光在其间逡巡,企图寻找古象雄国都城琼隆银城遗址。令人郁闷的是,看上去明明就是一处古城,可趋近再看,却是大自然的杰作。如是者再三,我终于明白,没有专业向导指引,要想在每一处都像古堡的土林里寻找人类活动的遗迹,如同大海捞针。但我有理由相信,一千多年前,同样的朝霞夕照中,伫立着的却是强盛一时的王国,那像土林一样众多的宫殿和寺院,场面之巨大,远非眼前这般光景可比。

当我站到古格城堡山脚时,冷不防地一下子便踏入历史长河。古格王朝,一个离天最近的国度,一夜之间,突然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之中,在它身后,只留下古格城堡倾圮的宫殿与洞穴,供人们去猜测它由盛而衰直至消亡的秘密。

古格城堡矗立在象泉河南岸一座300多米的黄土山上,尖尖的山体,如一柄利剑直插云天,山体布满大大小小的洞穴,山顶坐落一幢幢豪华的建筑,虽已破败,却尽显往日的奢华。偏午时分,我们到达山脚,立即有种晕眩之感,那山体地势险峻,一条人工蹬道盘旋于山壁,自下而上,依山迭砌,直逼长空,抬头仰望,山巅映衬在蓝天之上,白云飞渡,整座山似乎在旋转,令人目眩神迷。

这就是古格城堡啊,古象雄文明余脉最耀眼的见证!

1100多年前,吐蕃王朝因内讧而分崩离析,土崩瓦解,吐蕃末代赞普的儿子吉德尼玛衮向西逃到象雄。象雄是历史久远的王国,藏地文明重要源头,公元六世纪被松赞干布征服,纳入吐蕃版图。吉德尼玛衮在象雄建立政权,把象雄改称叫阿里,意思是吐蕃的“领地”。他晚年把王国一分为三,分封给三个儿子。老大在湖泊环绕的地方建立拉达克王朝,老二在雪山环绕的地方建立普兰王朝,老三在岩石环绕的地方建立古格王朝。古格王朝强盛时曾经管辖十万之众,古格城堡居民多达六七千人,其繁华一直延续到十七世纪。1633年,信奉天主教的古格国王与信奉藏传佛教的亲弟弟发生宗教战争,古格王朝一夜之间忽然消失,十万民众亦如水蒸气一样从人间蒸发,成为不解之谜。

来古格城堡参观的人不多,就一对小情侣,两位陪亲友游览的军人,还有另外几位游客。进山的门紧闭,找了好半天,才在几百米外的平房里找来一个藏族女子,她一一打开几处庙宇大门,让我们参观白度母和其他一些神祇塑像,以及色彩斑斓的壁画,然后放我们进山,任随我们自由参观。

古格山的建筑和洞穴分上中下三层,顶端是王宫,中层是贵族、僧侣住所,底层是平民洞穴,等级很森严。建筑依山而建,四面悬崖,仅有一条由石阶、土路、暗道组成的山路直通山顶。在海拔4000多米高原攀爬笔陡的石阶,需要勇气和体力,那沉重的步伐,擂鼓般的心跳,致使心肺绝望地游离出身体。我极力放匀呼吸,一步一步稳住节奏,合理分配体力,尽管如此,在暗道里吊着嵌在石壁的绳索攀爬到山顶时,肺几乎炸开来。回头俯瞰半山腰,老木在两位娘子军的搀扶与拖拽下,正垂死挣扎般地努力向上。

半山腰有一处石头平台,初以为是未完工的城堡,恰巧有位导游模样的藏族小伙子在讲解石头平台的身世,便在一边“蹭听”。原来,这里面还有一段凄美悲壮的故事。

古格王国都城,在当时绝对是坚固的军事堡垒,王宫与大小宫殿和庙堂之间有碉堡暗道连接,除了一条隧道可通山顶,四周均是悬崖绝壁。国王亲弟弟联合拉达克军队仰攻王宫,久攻不下,就想出一条绝户主意:自半山腰起,砌一座石头高楼,待高楼与山头齐平时,直接攻入王宫。石楼建到十几米,古格国王在半夜里听到不堪奴役的子民凄苦放歌,心痛欲绝,他不能忍受子民们受苦受难,更不愿就此投降,于是,纵身跳下悬崖,牺牲自己,以解脱百姓。古格王朝遂城破国亡。

听到这样的故事,我深受震撼。山顶那残破不堪的红宫、白宫,那颓圮为废墟的营房,那被风化得只剩半人高的箭楼,那保存完好的坛城殿,因为这故事,便有了一份沧桑感、悲壮美,这些延宕千年的废墟,在夕阳残照里摇曳着长长的身影,向世人倾诉历史的悲戚。

夕阳落入山谷,月亮高高升起,象泉河沉向黝黑的梦境。在雪峰与幽暗的天际,一道明亮的缝隙,在山脉与天际之间延伸,宛若上帝开启了一道宇宙之门,呈现史诗般的壮丽。一个曾经那么辉煌、那么伟大的王朝,随着落日而沉没在地平线下,风化在尘埃里,只留下残缺的城堡,在风中讲述它曾经的奇迹和宿命。

2020-07-14 ——“车轮上的行囊”之二十五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5979.html 1 3 坠入地平线的王国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