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利宾
时值行业寒冬,公司虽有国外母公司每月亿元的输血,依然举步维艰。Sam来之前的两年里,公司每半年裁员一次,公司职工数已由安拉入职时的三万锐减至一万八。两年换了三任总裁,第四任总裁据说是集团董事长钦点的高人,新总裁到任之日同时带来50名由总部直属区域抽调的管理精英,直接空降到DL公司各部门。Sam是五十分之一,部门所有上行文必须首先通过他的一审,部门决策他有二分之一的建议权和否决权,他拥有随时向总裁直接报告的特别许可。也就是说,这个表面一团和气的年轻人事实上掌握着这一屋子人的生杀大权。此中利害,大家又怎么可能对他不客气呢,简直是毕恭毕敬。关键行文由他拟,物资供应商由他选,重大决定由他定,一屋子的人围着他转。
Sam,你来拿主意吧。
Sam,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做。
Sam,你比较熟悉总裁的脾气,这个事还是由你去沟通吧……既然有人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大家乐得顺水推舟,何况再也不用自己承担责任。
甚至有个别同事在背后嘀咕,韩国人有能耐,让韩国人去加班哟,反正他们做什么都抱团一起,从来不鸟我们的意见。再说了他们拿的工资远高于我们,应该多做些。他们可会养生了,吸烟只吸焦油含量最低的白壳中南海。更多人嘴上不说心里乐得当个吃瓜群众。安拉无意听到这些,心里大不以为然,啥韩国人中国人的,不都是人吗,一样爸妈生养,一样怕吃苦受累、一样会受伤委屈。想想他背井离乡不远万里来到Q市,人生地不熟种种不习惯,还天天拼了命似的连轴转,是为了钱,可也是为了救活DL,我们怎好袖手旁观?怀着这样的心态,对于他的指令她从不敷衍了事,当他由于文化差异而理解困难沟通失误时,她总是竭尽所能帮助他、暗地里纠正他。
一个月后,由于工作需要,行政部的组织架构作重大调整,Sam具体负责行政管理,成了安拉的直接上司,主持连安拉在内4个人的日常工作,其他特权不变。当天,Sam就于公司四楼中会议室召开架构调整后的首次会议。他神情严肃地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一侧,安拉和三个同事坐在他对面。会上,四位同事分别作自我介绍及岗位职责阐述,Sam做了记录,最后他只是简短地说了句:以后我来负责你们块的工作,散会。
安拉,你留一下。他坐在对面,从笔记本上抬起眼睛对她说。安拉困惑地停住脚步。等其他人都出去了,他才慢慢地站起身,绕过长长的椭圆形会议桌来到她身边。
对不起,安拉。我知道你工作很辛苦,可我暂时还不能为你减轻一些负担,短期内PART大多工作量仍会压在你这头,我,我对其他人不了解。
他的眉心微微蹙着,脸上有着隐隐的抱歉。
没事,我还扛得住。安拉勇敢地抬起头,抬头迎着Sam坦诚的目光。
安拉,辛苦你了。他一手拿着笔记本,一手有些迟疑地、很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安拉不自觉地挺了挺背脊,双眼发涩。到公司这么久,自己所做的工作别人不是没看到,不是不知道,可从来没有人因此而抱歉,没有人因此而感谢。而他,一位来了才一个多月的异国青年,他竟然注意到了!他感到抱歉!他的歉意从何而来?望着那张年轻的、陌生的脸,安拉百感交集。他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又轻轻地拍拍她的头,安拉,我们一起加油。
安拉郑重地点点头。就在那一瞬间,安拉无端觉得与他亲近了很多。安拉从小在男孩堆里长大,有许多玩得好的哥们,彼此拍肩拍头是常事。那天他一拍她的肩头,她感觉他们好像也认识了很多年。她甚至异想天开地想,说不定他就是异国的另一个自己,她不无好奇地慢慢走近他的世界。
然而他的世界是不可接近的。他在办公室70%的时间说着她听不懂的韩语,20%的时间在总监室汇报工作,10%的时间偶尔用中文和男同事开开玩笑、搭讪几句。8小时之外,他坐上TAXI一溜烟地消失在人海,如水蒸气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人,可以在他要找你的任何时候找到你,而你永远无法确定他的行踪:出差、回国、开会、办事处、吸烟室、总裁办、酒吧、宾馆长包房……
他们的世界仿佛永无交集。
4
行政管理的笔头工作比较多,日常公文由安拉代为审核,遇到特别重要的文书需Sam亲自确认时,他主动来到安拉的格子间。他习惯一手放在她的椅子上,一手撑在桌子的另一侧。有时候他的发梢不经意地掠过她的发尖,她偶尔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轻微的呼吸扑面而来……这种若即若离的接触,一开始安拉完全心如止水,可慢慢地她的心率,似乎比平时跳快了一些。他说,这个“名存实亡”是不是改成“形同虚设”更好?安拉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当安拉戏说某位同事“天生丽质”时,他非常自然地接下去“难自弃”;他竟然在他的韩语教程中引用“曹操、刘备、诸葛亮”等中国典故;这个地道的韩国人对汉语的语感丝毫不逊于她这个中文系毕业生,而很多时候,她也是他的“一字之师”。他们在工作中的配合愈发默契。
司庆后一周,公司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集中学习,学习董事长的最新讲话精神,并要求每位员工写一篇学习心得。安拉信手写了一篇连夜发给Sam。第二天一上班,安拉的电脑还没开呢,Sam就把安拉急急招过去。
那个心得是你自己写的吗?Sam难得地两眼放光,一脸笑意。
进来吧,坐一会儿。他突然站起身来,不由分说把安拉按进他的座椅,快活地从背包里拿出袋装参茶,扯开撕口递给安拉,吃吧。他的右手环绕过安拉的身后直接点开邮箱,又仔细地看了看她的邮件。闻到那熟悉的香水味,他稍显急促的气息轻拂着她的发梢,安拉有点迷迷糊糊。
那个,没事的话,我做事去了,她轻轻地但困难地说。说完灵活地一矮身,避过他长长的胳膊,拔腿就走。
安拉,安拉,Sam拖着转椅直直地追向她。安拉不得已顿住脚步,他轻松地截断她的退路,嘴角上扬,并不抬头,突然伸出右手食指、中指轻轻点了点她的手腕,松开,像是无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又轻轻握了握她的五指指尖。
元旦前夕,全司所有人都收到了来自总裁的新年致辞,其中90%的内容来自安拉的那封邮件。
安拉,邮件!越过两排格子间,Sam兴奋地冲她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在近2万人的子公司,下属的邮件被特别选中,作为总裁大人的御用文稿,他一定觉得倍有面子吧。
除了好胜要强,Sam做事特别认真。记得公司由旧厂整体搬往新址那会儿,Sam具体负责新旧办公区域的规划配置。当时公司共有2000多名管理人员,管理层依资历条件、能力水平、工作责任的不同分居13个等级序列,每个职级都有固定的办公面积,怎样根据现有组织架构和办公条件,达到既满足各个职级的办公面积,又能实现资源利用的最大化,实在是一个超级复杂又无比累人的工程。那一段时间,Sam不问白天黑夜,一个人带着红外测量仪,亲自现场测量各部门的办公面积,记录下厚厚一本资料。晚上下班后,他又以100:1的比例将所有办公室精确还原为可视化的平面图,再依据新址的平面设计图仔细测算、周密规划。为了将每个部门都完美无缺地归置到最合适的地点,他常常熬夜加班到凌晨三四点,第二天照常精神抖擞来上班。
这样高强度连轴转了20天后,他终于有点扛不住了。
安拉,我想回家。Sam说。声音沙哑,双眼充满血丝,眼神迟钝。
你太累了,你需要休息。安拉说。
不行,安拉。我还有许多图纸没画完呢。
别逞强了,你先在桌上眯一会儿吧。
我的眼睛张不开了,安拉。Sam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坚持一下,再过一小时就要下班了。
我还是想睡觉。
去抽一根吧,兄弟。
安拉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到Sam推开椅子的声音,挂上胸卡的声音,偷偷拿烟盒的声音。Sam的脚步声逐渐往门口去,安拉止不住嘴角上扬。窗外,秋风穿过微雨从远处的十字路口拐进来,他疲惫而脆弱的身影穿行在滴着水的银杏树下,满地金黄的心形杏叶散发出薄雾一样的光。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