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紫琅茶座

马路与河流(一)

公共汽车徐徐开动,完成了使命的吴杭州站在原地目送它远去,而我则追赶起来,在吴杭州的眼里,我的影子越来越小。在我眼里,公共汽车的影子越来越小。

□刘剑波

我说过,我家坐落在马路与河流之间。我总觉得马路与河流是两个意味深长的意象,它们烙印于我的生命中,或者说,从我的生命穿越而过,抵达远方。马路与河流从远方而来,然后再伸向远方,让我颇费揣测的是,究竟是谁一开始就做了如此的安排。我想,这肯定是与我姥娘有关的。我姥娘一生颠沛流离,命运总是将她从一个远方抛向另一个远方。她在远方踯躅,她在远方哭泣,她在远方影影绰绰。怎么也无法忘却这样的场景:当途经小镇的公共汽车从刘埠方向开来,停靠在小镇的东街口,喇叭声遽然响起——它是那么凄楚、哀伤,让人心碎——与此同时,象征着命运的车门应声而开。不知为什么,“门”总是让我恐惧。我们的这一生是不是就是由“门”构成的?我最初想到的,是接新生儿来到人世的产房的门。产房其实是一个隐喻,它给我带来欢喜的同时,也给我带来了忧伤和悲悯,它还给我带来了一种罪恶感。我们总是不打一声招呼,毫无商量,甚至也不作任何暗示,就把新生命接到了人世——这是我对人类“原罪”的肤浅理解。而我最后想到的,是殡仪馆(通俗的说法是火葬场)将焚化炉与人世隔开的那道门。有谁能说得清,在这两道门之间会存在多少门啊,我们的这一生就是在无数道门之间往返和停留,欢欣和痛苦,徜徉和挣扎,而每一道门都是由命运之手拉开和关闭的,比如公共汽车的车门。

我对小镇的回忆是无法跟公共汽车分开的,那种老旧的、开动起来玻璃震颤摇响、车厢尘土飞扬、散发着怪异气味的旅客容器。它始终在我记忆深处缓缓行驶着。它是那么孤独。它仿佛既无来路,也无去路。它长如永恒又短如一瞬。有时它是救赎的象征,有时它又是绝望的同义词。有时它是柔情的,有时它又是残忍的。在很多年前,它的车门还不是自动的,它是由手拉开的。确切地说,是由吴杭州的手拉开的。我记得吴杭州是个中等身材的胖子,小镇的汽车站就是他和老婆经营的。他老婆是个标致的女人,经常坐在售票的窗口里笑逐颜开。夫妻俩分工明确,一个卖车票,一个照应旅客上车。很多年前,每天只有一班公共汽车将旅客从小镇带到掘港,而要去掘港的人又是那么多。所以,当公共汽车到来时,人们面临的仿佛是一场可怕的灾难。那不断鸣响的喇叭,是对这场灾难的幸灾乐祸。

吴杭州是用一只特制的钢制钥匙打开车门的,而在他打开车门前,人们已经将公共汽车围得水泄不通。公共汽车成了汪洋大海中飘零的岛屿。在这些争着抢着上车的人里面,就有我裹着一双小脚的姥娘。童年时代的我看到,当人们麇集在车站焦灼地等车时,我姥娘就朝车站走去。从我家沿马路往北二百多米就是车站,但这二百多米我姥娘走得多么漫长和艰难,她的脚被旧时代裹得太小了,比三寸金莲还小,因此,在我童年记忆里,一根拐杖是少不了的。我姥娘拄着的拐杖在马路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在我成年后才知道,那其实是对苍天悲愤的叩问。这段路我姥娘走得多慢啊,好像要花一辈子时间才能走完。她走走停停,左右环顾,她不是朝车站走去,而是朝自己命运的终点走去。

我看到她被人们推搡着,撕扯着,最后被人流裹挟进了车厢。破旧的车厢拥挤得都快破裂了。它的起步显得异常艰难,有着沉重的船只刚离开码头时的晃荡。我跟着汽车奔跑,那一刻我是多么绝望。我踮起脚在车窗里找寻我姥娘。我姥娘很早就白了头发,在无数个清早,我家邻居“朝东家”和陈希芳老婆只要看到飘浮在晨雾中的一缕白发,就知道我姥娘去镇上买菜了。所以我只要找到那缕白发就行了。我设想着这样的情景:我姥娘听到我的喊叫,瞬间打开车窗,她半个身子探出来,泪眼蒙眬地看着我,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使劲地挥着手。她是在跟我告别,跟小镇告别,跟小镇的往昔时光告别。可是车厢里人头攒动,我无法看到我姥娘。还有一种可能:我被泪水糊住了双眼,根本看不到我姥娘。

公共汽车徐徐开动,完成了使命的吴杭州站在原地目送它远去,而我则追赶起来,在吴杭州的眼里,我的影子越来越小。在我眼里,公共汽车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我再也看不到公共汽车了,眼睛里只剩下了马路,多么寂静而遥远的马路啊。好像一切都静止了,而我姥娘还在一刻不停地奔波着。马路将把她带到南通港。港口也是让我伤心的地方,那呜咽的轮船汽笛总是让你愁肠寸断。而候船室的忧伤气息犹如绞索,让你奄奄一息。离别给人留下的伤痛会久久无法愈合。一艘客轮在傍晚时分朝对岸的上海驶去,我姥娘躺在某间舱室的铺上,听从波涛的摆布。长江是一条多么浩渺的河流啊,童年时代的我曾经幼稚地认为,长江同流经我家东山头的河流是相通的,我时常梦到它带来了轮船。我看到我朝思暮想的姥娘从轮船走下来。欣喜若狂的我朝姥娘奔去,但我的腿和脚根本无法动弹,后来我想,时间就是镣铐,它会禁锢你,它会让你无能为力,你除了成为囚徒,你还能做什么呢?

我看到我姥娘从上海十六铺码头上岸了,她在汹涌的人流中挣扎着。马路将会送她去远方的东北,在一个叫通化的小城里,有她的骨肉至亲。而她总是在不断地回望着——当她朝北方行走时,会回望南方,而在她回到南方的途中,总是会回望北方。子女天各一方,是我姥娘的不幸,更是时代的捉弄,否则我姥娘的晚年不至那样孤寂凄清。在我童年的很多时光里,我是多么热切地关注着马路和河流啊。我幻想着有一天载着我姥娘的汽车和轮船会被它们携带着来到我面前。

2021-03-09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52672.html 1 3 马路与河流(一)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