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剑
再遇宝乐先生,他都“二线”了。认识他的时候,恐怕还未及不惑吧。虽中间隔三年或数载遇一次,在关于写字的不同的活动上,但印象一直会回到那个初识的模样上,待人不疾不徐,谦恭温文。也许岗位上自由些了,笔墨随着岁月,宝乐先生的章法也更有趣味了。
他记忆力惊人的好,多少年前送给一位女士的作品,用的什么纸,什么颜色,哪一字的轻与重,都有一些说道。他会掉转身子,眼睛里忽然生出光,问那位女士:为你写的四个字,是“安之若命”,“命”最后一笔,我写得很长,你知道为什么吗?
众人猜度,其间片刻会安静下来,等待他的正解:每一个安静的生命,都会很长。这倒不是附会,正是他的用心,宝乐先生有他的用心之处。不仅如此,他还追问:你留心我用的纸是什么颜色了吗?
灰色。
是啊,为什么不应该是阳光一些,为什么用灰色呢?
每个生命都有些灰色的,我们要与他抗争;我那一长竖,也是与灰色命运抗争到底的意思。
收藏作品的这位女士,带着十分的感激与感动,惊讶地瞪着眼。
我认识一些书画家,赠人笔墨,会有习惯,记录在一本小本子上;这本本子,有的时候会传给他们的后代,成为收藏家追索的源头,生发出好多故事,甚至成为鉴定真赝的重要依据。但是,像宝乐先生这样用心记作品的真不多,他都将作品一一存储于心,像他的孩子一样。
我说,我记得你写过一篇文字,叫《扬州一梦》,你字好,文也好。他抑藏兴致,依然不疾不徐:难得你记得我的文字,文章都快20年了,是《扬州梦》——宝乐先生轻轻地纠正了我。在扬州读书,遇到这位先生,对我有笔墨再造之恩,每年我都会去看看他与师母,他快八九十了,个头高。他们住在扬州的一个老巷子里,很难停车,我将车堵在巷子里,匆匆拎着东西看看他们,他们要留我吃饭,我就说,车子还堵在那里呢。老人家就会爽然放行,他们心里一定也好过些。我就将这些记录下来,扬州一直有我念想的人,真没想着写文章。
我“奉承”着,这正是好文章呢,所谓“为情而造文”,世上好多人,不知所以然,往往弄反了。宝乐先生会粲然一笑。他对先生的“涌泉相报”,成为生命里的某个梦想,与他写字一样,数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着。
宝乐先生用心笔墨,恐怕是一次普通的洗笔过程,都能打动写字的人。他说,曾经有一趟牵挂,让他铭心。有一位喜欢写写字的名人来,向他借用笔墨印砚。他不怠慢,拿出自己最喜欢且常用的几支“中书君”。数日后,不见其还,惶惶然。他就借用印泥为由索之。一看,竟然对方没有使用,心欣欣然。他说,绝不是小气,小气的话就不拿出来了;是怕他写了,洗笔不会像他那样洗。我问,哪样的洗法呢?他说,就是那样的。眼眉间,就像遇见初恋一般柔软。
我没见过他洗笔的样子。想着,治国如烹,刀法可切可剁,火头可旺可文,汤汁可吊可箍,炖法可清可红……渐渐地,仿佛闪见宝乐先生,笔墨酣畅,而后濯洗,调好水流,不疾不徐,斜管而下,轻捏轻捋……
真没想到,写字40年,这般疼笔。
君子宝乐,安之若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