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哑巴

□刘剑波

我是多么怀念那些温暖的早晨啊。那些温暖的早晨是由我姥娘,我们姐弟,还有哑巴和蛋饼构成的。

小镇上有两个哑巴。一个哑巴是缝纫店的傅军。他的裁缝手艺是镇上最棒的,找他做衣服的人纷至沓来。傅军的兄弟傅全也很聪明。傅全是小镇上著名的矮子,在我看来,世上好像没有比他更矮的了。在小镇人的眼里,傅全是个无师自通的画家。有那么十天半月,傅全拿着颜料笔,站在高凳上,起早贪黑在自家墙上画来画去。开始谁都没在意,这当然跟傅全个子太矮不起眼有关。可是,当一天早上,人们看到“迎来春色换人间的杨子荣”出现在整面墙上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傅全把杨子荣皮大衣上的皱褶都画出来了,所有的人都说,神像,神像!也有人说,矮子矮,一肚子拐。从此以后,杨子荣就成了小镇的居民,日夜待在墙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发生在小镇的一切。他会每天看到我上学和放学从他面前走过,他能洞悉我的一切秘密,只有他知道我哪天跟哪个女生在一起走,哪天又是跟另外的哪个女生在一起走。若干年后,傅全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唇枪舌剑的律师,据说也是无师自通。有人说,他去参加庭审,是被人抱到椅子上去的。

傅全东隔壁邻居是修车师傅胡福基,他的女儿胡翠红是我中学同学,无论是用今天的眼光还是过去的眼光看,她都是无可挑剔的美女。她妹妹长得比她还好看,皮肤白皙如瓷,眼睫毛特别长,头发自然卷曲,镇上人都叫她“洋人儿”。让人痛惜的是,“洋人儿”在上初中时,如花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学校组织的为贫下中农平整土地的劳动中了。那是一次“教育学大寨”活动,几个大块头学生去推泥墙时,没料到“洋人儿”就站在墙对面,“洋人儿”被压成了一张纸。很多年后,当我回到上镇,我还能听到胡福基当年那声划破小镇上空的凄厉的长嚎。我一直搞不明白,农业学大寨倒也罢了,为什么教育也要学大寨呢?退一步说,即使教育非学大寨不可,为什么不考虑用大寨的精神办教育,而非要驱使学生去当农民,跟想象中的狼窝战天斗地不可呢?如果不搞“教育也要学大寨”,那么“洋人儿”就不会凋谢,她会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

再来说哑巴。我要说的不是傅军哑巴,而是另一个哑巴。我从来不知道他的真名,即使有谁知道,我也从来没听说过。他是个满脸皱纹的高身量男人,腰背略驼,面色阴郁,眼睛总是布满血丝,当他想表达什么时,就会哇里哇啦尖声喊叫,手在空中乱抓。有时他也会咧开嘴笑——这种事太少了——他的嘴唇会向后包住棕黄色的烂牙,这给了他一副狡诈的表情。镇上人说,哑巴最恨有人当他面将大拇指伸进嘴里,在哑巴看来,那是在骂最恶毒的下流话。有一次,镇上有个人想当哑巴的面验证一下,看看这个说法是不是有道理。事情发生在八鲜行门口,有些人特地跑过去看热闹。人们看到哑巴摇摇晃晃从东街走过来。哑巴喝了酒,眼睛更红了,脚步歪歪斜斜。当他走到近前,那人伸出右手,攥了个拳头,举到嘴巴前,然后用大拇指塞进嘴里。哑巴见状,突然横眉立目,发出野兽般的嘶喊,并且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那人吓坏了,拔脚就跑。一场在小镇街道上进行的赛跑开始了。人们说,从来没见过如此紧张、激烈、精彩的赛跑。谁也没想到,喝醉酒的哑巴居然能健步如飞。不过,那人是下海出身,不是挖文蛤,而是捞蟹,去赶海都是赤膊大条,在浪涛里跋涉,练就脚板功夫。即便如此,也被哑巴赶得惶惶如丧家之犬。那人一下冲进了理发店,闲着的理发师傅张新才和陈步洲正在“港大头”。张新才是个大个子,操一口南场话。那人的突然出现吓了他们一跳,两个人眼睁睁看着那人从窗户跳了出去。不过,追进来的哑巴费了一番手脚才从窗户跳出去。这个时间差成全了那人,使得那人侥幸逃脱。最后,在人们的注目下,哑巴扔掉砖头,悻悻而归。

哑巴没有老婆,却有个相好的。那女人长得细皮嫩肉,有几分姿色,死心塌地爱着哑巴,尽管她有家庭。哑巴在镇上干各种杂活,包括宰羊杀猪。那女人始终像影子跟着他。镇上的人说,只要找到女人,就能找到哑巴。有些人说,那女人当初生孩子时,大声叫喊的不是“妈妈”,而是“姑妈”。还有人模仿她悠长、抖颤、痛苦的喊叫声。我家南隔壁邻居临街的屋子改成了早餐店,请哑巴来帮忙。那屋子紧挨着我家厨房,挨到什么程度呢?只要打开我家厨房窗户,伸出手去,就能够到对面的窗户。我先发现了那女人的身影,告诉了我姥娘。我姥娘说,哑巴来了。

哑巴居然会做蛋饼。哑巴围着白围裙,人也变得文气了,一副饭店大师傅的派头,站在大油锅前忙活,那女人则在一旁帮忙。哑巴做的蛋饼又大又圆,鸡蛋紧紧嵌在油面里,那样子一看就诱人,生意一时火爆。那阵子我姐姐恰好回来了,我姥娘每天早上都请我们姐弟吃蛋饼。我们只要把攥着钱的手从窗户伸过去,刚出锅的蛋饼就到手了。每次都是哑巴亲自传递蛋饼,本来这活儿应该由那女人来干,可是哑巴非要亲力亲为不可,这让我很纳闷。当我从哑巴手里接过蛋饼时,我跟他相当于零接触了。我能看到他脸上的每条皱纹,他脸上沁出的每滴汗水,我还看到他眼里闪动着的善良光芒。就在那一瞬间,我对哑巴的成见荡然无存,我甚至喜欢上了他。

我是多么怀念那些温暖的早晨啊。那些温暖的早晨是由我姥娘,我们姐弟,还有哑巴和蛋饼构成的。我姥娘早已过世了,哑巴也不在人间了,我是说,我们再也不能复制那些温暖的早晨了,它们永远湮灭在时间深处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每天都有东西在湮灭,呼啸着从我们面前经过。

最后还能剩下什么呢?

2021-08-05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69652.html 1 3 哑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