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江海文学

清补凉(散文)

□罗望子

上世纪九十年代,作家程青在《钟山》杂志上发表过一篇小说《海南是个迷人的地方》,印象颇深。后来在一次笔会上,我对她说,你写的是迷人的爱情,我记住的是迷人的沙滩。那时我还没有到过海南。天之涯,海之角,海南还是那么遥不可及。我对海南的印迹还仅仅停留在洪常青、五指山和千军万马下海南阶段,心中也止不住疑问:海南到底有什么迷人处,引得国人蜂拥如潮呢?

也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狂热地投入到了文学创作当中。当时我从海门师范,调回到海安教师进修学校,一边从教,一边业余写作。记得写了两个短篇,一个是《经验1987》,一个是《历史1988》。前者是实写,记录我随渔民出海的经历和冥想。后者为虚写,想象了苏中地区的抗战片段,与小说标题没有多少关联。可能因为有些无厘头,这个短篇在众多文学刊物游走了很长一段时间。1996年,适逢海南省的《天涯》杂志隆重改版,闯海南的著名作家韩少功出任社长,蒋子丹出任主编。国内各大媒体都发布了这个重磅消息。要知道,和海南一样,大名鼎鼎的韩少功、蒋子丹都是我等文学青年遥不可及、无比崇敬的。好在我年轻气盛,也可以说是年少轻狂,找到草稿,把小说认认真真重新抄写了一遍,附上一封信,不管不顾地寄给了韩少功。万万没想到,过了几个月,竟然收到了他的一封长信,说稿子看了,已经转给了编辑部。当然,还写了一些勉励的话语,令我立即元气满满精神振奋。我记得,《经验1987》发在《山花》杂志1996年第五期,《历史1988》竟然也发表在双月刊的《天涯》1996年第五期,同期上还有江苏著名女作家范小青的短篇作品。

可以说,我和海南的结缘,是从文学,具体说是从《天涯》开始的。随后,我又断断续续在《天涯》杂志上,发表了若干个中短篇。多年以后,我从《天涯》副主编王雁翎那里,得到韩少功的电话号码,专门向他致谢。那时韩少功已经不怎么管杂志了,他窝在湖南山地里,专心写小说,写散文。座机电话,效果不好,老是夹着杂音,但还是能不断听到他爽快的笑声。他说他很少接电话,写作计划和突发活动都很多。又问我怎么样了。我说还在写。他说,好!

世界这么大,处处有奇境。但真正让人流连忘返之地毕竟还是少数,海南恰恰就在这少数当中。迄今为止,我到海南来,已经不下三次了。此行我和评论家王干说,咱们应该每年都来一次,住个十天半个月的,写累了写倦了,就一起喝喝啤酒,吃吃烧烤,吹吹海风聊聊天,那多自在呀。王干颇以为然,便立即呼朋引伴着手计划,众人纷纷响应。

2003年的秋天,在黄蓓佳的率领下,我第一次来到海南。那时我调进江苏省作协创作室还不到一年,已经跟着诸位名家走过不少好地方了。那一趟我们拜谒了海瑞墓,参观了博鳌亚洲论坛。晚饭之后,大家或躺或坐在酒店的泳池边,白话消食。不记得是不是毕飞宇提议,抬起一条腿,踮着一只脚,伸直双手,看哪个保持平衡的时间长,就说明他的身体棒。于是每个人都有样学样,傻乎乎地做了一遍,笑得不亦乐乎。到了三亚,穿过椰树林,我和苏童、毕飞宇漫步在沙滩上,信马由缰畅谈文学。此时波涛如雪,海风阵阵,令人神清气爽。

有一年春节前,作协打电话给我,说工会组织大家去三亚暖冬,问我去不去。我说去呀,怎么可能不去。去海南,冬天是最好的季节。尤其是我们住在长江以北的人,一到冬天,天气阴冷,冷得浑身发抖。没得供暖,空调又舍不得开,所以到了冬天,就感到浑身都僵了。这一次我们干脆就在三亚安营扎寨,去了天涯海角,去了兴隆咖啡农场。好多同事还买了不少水果打包带回。

每天早晨,漫步在海边,看海鸟追逐浪花;午后小睡,就躺到柔软的沙滩上,闭着眼睛晒太阳,任由小小的蟛蜞在身上爬来爬去。一些情侣还把对方埋在沙子里,只露出鼻眼嘴。这里的沙子特别的细,白里透黄,黄里透白,踩在沙滩上,细软而熨帖。要是你往海里走近一点,海浪翻滚,潮水舔上你的腿脚,痒丝丝、酥麻麻的。退潮之后,海水倒流,脚下的沙子不知不觉地崩塌,站立不稳,给你带来一种摇摇欲坠的眩晕。我的老家邻近黄海,黄海只有滩涂,没有沙。据说黄海滩上的沙,都是从南海这边运过去的。据说现在不允许了。也有可能,那些粗细不均的沙,并非来自南海,却打着南海的幌子。但我踩在黄海的沙滩上,总会想到南海,就像看见红木,就会想到越来越珍稀的海南黄花梨一样。晚上,喝了一点啤酒后,我们浩浩荡荡奔向海滩,边走边唱,把衣衫舞得猎猎作响,把能唱会唱的老歌都唱了一遍两遍三五遍。还是不过瘾,我们就脱下鞋子,提在手上,踏着浪花,继续尽情高呼尽情歌唱。星星跳荡在无边而深邃的海面上,海浪扑来,吞噬掉了我们的歌唱;回卷下去,歌声又湮没了浪涛声,间或还听到海鸟兴奋的嘶鸣,仿佛在为我们助阵。回房路上,很多同事抱怨嗓子都唱哑了,还没有这么疯过呢。我也哑了,但是他们倒头睡觉的时候,我几次三番跳到酒店里的泳池泡,泡了又泡。隔天早上,嗓子又恢复如初。

这次来海南,是在仲夏,应海南省作协之邀。一下飞机,我们就往万宁赶。在车上,作家朱辉感叹道,原来以为菠萝是挂在树上的,现在才晓得,菠萝是长在地上的。他的感叹立即遭来反驳,大家一致认为,菠萝是长在树上的。我打趣道,这一来,朱辉老师关于菠萝的散文随笔又写不成了。一波三折,后来在前往留客村的蔡家老宅途中,望着道路两旁的热带果林,我们才终于弄明白,菠萝就是凤梨,是长在地上的。挂在树上的那是菠萝蜜。菠萝蜜号称水果之王,最大的可以长到五十公斤呢。常识最容易被忽略,常识又是甄别事物去伪存真的基本和关键。如果不是在海南亲眼所见,那我们有可能永远分辨不了菠萝和菠萝蜜。

到了海岛森林酒店,国家冲浪队的大巴停在大门口。大堂里的香蕉、龙眼只管吃。午饭时,我正好坐在《天涯》杂志主编、青年作家林森边上。我们聊他们80后作家,聊他的小说《海里岸上》。当然,免不了要聊到《天涯》杂志在全国的影响,和它对海南文学的贡献。

黄昏和清晨,是冲浪最佳时分,也是海滩热闹的时候。有专业选手,更多的是四方游客和当地少男少女。他们把冲浪板系在脚踝的时候,都昂头望着海面,尔后义无反顾地走向海里,好像走进自家的菜地。无论日落还是日出,他们趴在冲浪板上,或随波逐流,或逆流而上,随时准备站立,站立着乘风破浪。余有诗歌习作《日月湾》为证:

傍晚的海

才算迷人的海

幽暗而神秘之海

吞吐黑的火

夹着冲浪板

一些人上来了

一些人正预备下去

还有一些人

看着波浪卷起千层雪

妄图捕捉、传递

海的味道

夜深了

海也深了

栖鸟啾啾

老汉磕烟袋

海睡哪

永生就在哪

海滩上,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相互依偎,面朝大海,任浪花翻卷到脚头,飞溅到衣袖上。不知道他们是在羡慕与向往冲浪者的勇敢,还是在遥望海面上幽暗的点点碎光。但是这一镜像,成为我对日月湾的永远抹不掉的记忆。

吃罢早餐,我们前往琼海,决定把博鳌小镇作为栖居地,仍然入住海岛森林酒店。这是一家可以躺在床上看日出的连锁酒店,也是海南省文学院的创作基地。海南省作协主席梅国云先生,专门安排了一个娱乐活动:摘椰子,品椰子。椰子汁素有海南茅台之美誉。椰子的汁、肉、皮和丝皆各有功效。酒店里的小伙子,用绑着镰刀的竹竿替我勾住了一颗硕大的椰子,让我自己割。我仰着脸,抓着竹竿,使劲力气。一下,两下,三下,终于割断了,椰子如保龄球,从高高的椰子树上坠落下来。大家欢呼起来,纷纷加入摘椰子的队伍。

关于椰子树,有着很多传说。老梅卖了个关子说,那你们知道为什么叫椰子吗?众人不响,咕噜咕噜地吸着椰子汁。相传海南岛最初也是一个无人的荒岛,一个船队遭遇台风,漂流到此。饥饿不堪之际,一人突然看到一棵棵高大的树上果实累累,喜出望外道:耶!于是这种硕大的水果,就成了椰子。“这个说法,当不得真的。”老梅补充道。我问,路边摊头上堆满的那些金黄色、圆形的椰子哪里来的?外地运来的,汁水没有本地的足了。老梅说,晚饭后,我带你们去尝尝没吃过的。什么?灵魂小吃。老梅又卖关子了。

晚饭后,站在海边,任海风拂面,海浪打湿了裤管儿,双脚沾满沙子,正准备回去冲一冲,老梅请我们去吃清补凉。说老实话,还真的没有听说过。我没听说过,同行的作家们都没有听说过。没听说过吧,老梅笑道,“椰树之上采琼浆,捧来一碗白玉香”,东坡居士可是早就点赞过的。

的确,清补凉源远流长。它成为风靡海南岛的特色冰爽产品,要追溯到上世纪二十年代。它不仅给你带来舌尖上的清凉,还有健脾益气,清热润肺的食疗效果,家庭汤水,老少咸宜。琼海清补凉最有特色的是一点不加冰块,而是用炒冰来搭配原料,更加爽滑可口。我们品尝的是椰语堂的清补凉,主料里又加上了桃胶,还配上一杯椰奶,供你自己调和享用。眼前的清补凉,就像一幅晃动的沙画,张扬中隐含内敛的清秀。椰奶桃胶的渗入,使得它甜而不腻,醇厚绵长。走进椰语堂的只有我和作家刘仁前。我正要高兴有口福了,老梅说,打包,给他们每个没来的都带上一份!

在博鳌小镇,我们一共住了三天。每天早晨,我都要来到海边,看日出,在沙滩上跑步,看小伙子们海钓。听说叶兆言在三亚,我就给他发微信。他说,已回南京。我们约定好来过圣诞节。发现酒店里提供自行车,我又骑着车子,漫无目的,环岛而行。我游了马祖庙、菜市场、万泉河入海口、博鳌亚洲论坛旧址,发现了朱槿、蛇莓、鸡蛋花、马鞍藤。在一家叫做那片海的酒店门前,看到招牌上,不仅推荐了清补凉,还推出了鸡屎藤。鸡屎藤?好难听的名字,这又是什么小吃?

海南作协副主席王姹告诉我,这个小吃全名应该叫做鸡屎藤粑仔,也是富有地方特色的民间滋补品。是用鸡屎藤叶和大米做的。要先把采摘的新鲜鸡屎藤叶和浸泡过的大米放在石臼或者碾米机中捣(碾)成粉,然后用水和匀,掐成约小指大小,如小虫状的粑仔。等锅里的水烧开后,下粑仔、姜丝、椰丝,再加适量红糖,美味可口的“鸡屎藤粑仔”就做好了。王姹介绍得很详细,鸡屎藤具有滋阴壮阳、补气补血之功效,并且气味香醇,所以鸡屎藤仔汤一直是人们喜欢的食物,特别是农历七月初一日,琼海人家家户户都要吃一碗鸡屎藤仔汤的。

为了不让我们扫兴和遗憾,临走前的晚上,老梅又给我们每个人的房间里,送来了一碗鸡屎藤仔汤。椰奶和咖啡豆般的粑仔,褐白清明,冰凉可口。细细品尝,又有沁人肺腑的清香。当然,遗憾永远是有的。我遗憾没有亲眼看见那些海钓者钓到南海的鱼。遗憾怕热,没有奔赴儋州,参观东坡书院。遗憾没到《天涯》杂志的编辑部转一转。这些遗憾都成了我再次“光临”海南的理由和期盼。现在,我已经在海南度过夏天,度过秋天,也度过冬天。只剩春天了。春去春回,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春天,什么时候的春天,我再回来;但我知道,我一定会来。海南在等待我,我在等待春天。

2021-10-14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76504.html 1 3 清补凉(散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