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徐
我们去往一个地方,也许是因为读到一段话,或者一幅画。
去南京参加读书班,提早一天出发,因为想重游栖霞山。凌晨五点半,透过酒店的窗,看见远处山脉起伏,像侧卧的女子的妖娆曲线。
我去得早,不但省去门票,也避开了游客的摩肩接踵。栖霞寺在栖霞山西麓,放眼北望,寺院空旷,回字朱栏,鳞次黛瓦,再往上是山上蓊蓊的丛林。老和尚立在古树下,静如糖人。祖堂廊下挂有一幅书法作品,走近了看,是刘禹锡的《陋室铭》。
绕过毗卢宝殿,走至后门,莲花幡长垂,晨光打在朱红蜡绿繁复庄穆的佛像上,让人想发出赞叹,似乎是为佛像,又似乎为恰好的晨光,或者是为它们背后莫名其妙的一些东西。
山上枫叶还没泛红。没有香客喧扰的古寺,弥散着绚烂的宁静。绚烂是色,宁静为空。门楣两侧挂着对联:
有感即通千江有水千江月
无机不被万里无云万里天
之前读到过南宋雷庵正受《嘉泰普灯录》中的名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一个人若能内心澄澈,不染尘埃,就能和宇宙万物进行沟通。世界处处藏有机锋,你能否感知,能否触机,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心。
晨光斜照,染了松柏,松柏的影子又印在白墙上,略微倾斜,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秋天,某个黄昏,乘车,窗外晃过飞驰的树与夕阳的光影。
漫步山道,细看山岩石佛。千佛岩,中国唯一的南朝石窟。这些历经千百年风雨沧桑的石像,乍看之下,都很相似,等到走近后慢看细赏,你就会发现,每个佛龛内,其实安放着不一样的内容,不同的佛像,不同的姿态,背后还有不同的故事和传奇。
第一次来栖霞寺,是七八年前,当时正值假期,游人如织,我自己也是随波走马观花。独自旅行的好处在于可以随意走走停停,慢慢辨认出阿难与迦叶侍立两旁的佛陀、手执莲花的何仙姑……每一樽,都在某场浩劫中被砍头挖目。
林间的榛子纷然掉落,有人将它们拾起,又供于佛前。秋光打在佛像脸部,龛内打扫过,看起来非常干净。凝视之,“干净”一词仿佛被拆解、打碎、稀释,灌入心田,这份足够的干净让人产生微弱的心痛。想起年幼时,下雪的傍晚,雪积得很厚了,只有门槛外搓衣板大小的一块泥土露在外面,看起来比雪还干净。
偶尔,落叶的影子投映在佛像上,斜斜地,悠悠地,从佛像头顶、肩膀、身体上滑过,慵懒的,漠然的,像一则缥缈的轻梦。于我这个游客而言,这不期然的一瞬,像命运优待,借自然机缘向我演绎天女散花,片叶不沾身的禅理。
山里的小路依旧,路边的小白树已壮可做檩。陌生的年轻人在光滑的树上刻下爱语,虽稚拙而不乏天真。树干拔高,树皮皴裂,那些汉字笔画被时光分崩离析,模糊了当年的誓言。曾经写下它的人,是否依然活着、爱着?
活着的人们,身边的,远方的,爱着的,不爱的,无不在一分一秒地向时光深处走去。每个人的生命都在一分一秒地趋向死亡,或者戛然而止。
山在,路在,树在,我是远道而来的看风景的人,做着迢遥又醒不过来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