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立蓉
自打看过露天电影《花木兰从军》,看过《洪湖赤卫队》,看过《红岩》,女扮男装的花木兰,拉弓射箭,英姿飒爽;韩英和双枪老太婆,腰别双枪,弹无虚发。三位女英雄,巾帼丝毫不让须眉,成为乡村女娃膜拜的对象。摸不到真弓真枪,一时,弹弓、火柴枪和泥巴手枪,成为短发女娃梦寐以求的装配。
没有敌人可打,那时的理想就是能用弹弓打着一只鸟。随便什么鸟,只要它能在空中飞翔。村里的男娃都有打下鸟的经历,他们拎着战利品,在女娃面前趾高气扬。家门口,有一棵高大的槐树。麻雀很喜欢飞上去,成天叽叽喳喳。我天天瞄着麻雀打,但除了让它们扇动翅膀,呼啦一声,集体惊走之外,没有任何收获。这群麻雀,每天还会雷打不动地飞回来,再飞走……如此循环反复。它们挤在一棵树枝上开着小组会,似在嘲笑:别做花木兰的美梦了。
我怀疑,我的弹弓不够好。这把弹弓,父亲锯掉老槐树一节树杈做成。我央求村里的李德旺给我做一把弹弓,用粗铁丝。铁,属于金属,有了金属的光泽,才有武器的味道。李德旺是村里有名的能工巧匠,锔缸,哪怕摔成几片,他也有本事复原;过年做门笺,也是一把好手。他在家里的堂屋做门笺,燃起一炷香。他拿出硬纸板做成的模子,红纸被裁成一叠,16开大小,模子严丝合缝地蒙上去,然后用锋利的刀雕刻。
李德旺用粗铁丝,几下一扭,就成了优美的弹弓轮廓,绑上暗红色的橡皮筋,力感相当不错。可我还是打不下任何一只鸟。为了心中的花木兰,我和小伙伴吹了牛,我说,有一天,我射出的小石子,擦到了鸟的翅膀,他投来轻蔑的眼神。
后来,我打了一只鸡。鸡是鸟的亲戚,甚至可以想象,是凤凰坠入人间。这是一个疯狂而堕落的决定。有一天,不知道谁家一只母鸡,咯咯叫着,跑到我家院子里。我拉开弹弓,装上一颗石子,在二米的距离内,射中了这只鸡。它发出仓促的咯咯声,倒在地上。我以为它死了,吓得有点哆嗦。我走上前,没有发现血迹。过了好半天,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声不吭,跑到院子外。冬季荒凉的田野里,洒满温暖的阳光,它卧在枯草堆里疗伤。突然的袭击,让它晕倒的过程,一定让它奇怪。还好,它只会咯咯地叫,没有人懂它的语言,它没有办法诉说它的遭遇。如果被人知道,我的花木兰的梦想,彻底破碎。
自行车上的链条,对乡村的孩子来说,极具诱惑力。链条拆装,可做成火柴枪的枪膛。为了一把火柴枪,我成天盼着家里自行车的链条坏了。可惜父亲把自行车看得比他的命还重要,每次骑行一次,都要上油抹擦,钢丝锃亮。链条,没有丝毫断裂的可能。李德旺可以提供粗铁丝,但他没有链条。我只好在放假的日子,去村里修车铺附近溜达,能捡到一节链条,比捡到一角钱兴奋百倍,拿回家,藏在安全的地方,等积攒够了,拿给李德旺,好制作火柴枪。火柴枪也是粗铁丝扭成,精致一点的话,那得动用黄铜丝或紫铜丝,那是更昂贵的金属。工具还是老虎钳,一把头扭成型,这个过程,只能稍微调整,否则就做砸了。也只有李德旺这样的高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火柴枪的子弹是火柴,火柴头的火药刮下来,填满“弹匣”。有段时间,家里的火柴,使用量大增,甚至整盒火柴,莫名其妙地丢失,一盒火柴2分钱,惹得分分计较的母亲,大发雷霆,她不得不把所有的火柴揣在兜里。
一根火柴棍,从枪膛塞出来,像是步枪上的刺刀。扣响扳机后,可以发出鞭炮一样的声响,那根火柴棍也飞出去老远。李德旺造的火柴枪,可以同时塞进两根火柴棍。威力大了一倍。每放一枪,我都会闻一闻枪膛的硝烟味道。连发几弹,枪膛微热,硝烟味道更浓。看上去,火柴枪更像一把枪。这是粗铁丝和火药加持的产物,别在腰间,比不上双枪老太婆的威风凛凛,韩英的英姿勃发,总能过把英雄瘾。李德旺交给我们火柴枪时,总会嘱咐一句,莫将枪口对准人。
过春节,有了鞭炮,和男娃一起捡“爆仗儿”,剥开爆仗皮,取出里面的黑火药,装在一个小瓶子里,用来填“弹匣”,威力更大。
我拿火柴枪做了一件卑劣的事,是对准了一只在村里流浪的野狗,我肯定打伤了它的一条腿,它凄惨地发出一阵嚎叫,消失在河岸的草丛中。四十多年了,它早已不在这个世界。我想,它一定恨死粗铁丝扭成的火柴枪,它的余生,也一定恐惧硝烟的味道。
乡村的孩子是辛苦的,插秧、割稻、喂猪、养羊……样样都得做。但在乡村贫瘠而自由的天地之间,纵情玩耍,又是如今,在题海中挣扎的孩子们,想象不出的快乐。
村里又有孩子找李德旺做弹弓,他拒绝了。有个男娃的一只眼睛,被飞来的石子击中。他的母亲,在村子的大场上,哭得呼天喊地。从此,那个孩子的一只眼睛,被一只玻璃球状的晶体代替。所有的弹弓、火柴枪,上缴销毁。没有危险的泥巴手枪,成为延续英雄之梦的主角。眯着眼,瞄准着目标物,靠嘴巴里发出“biubiu”的声音,继续着,乡村孩子们在广阔田野中的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