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圣埃克絮佩里写了一本好看的书《要塞》,这是一本随感录,其中对时间与人的关系有独到的表达。他认为,仪式存在于时间中,犹如房屋存在于空间中,不应当把时间的流逝看作流沙逝于指间,不应该把时间看作对人的磨损与消耗,而是在完成我们,一个日子走向另一个日子,一段时间走向另一段时间,每一个脚步都有意义,意义累积的终端是完成了自我的建构,如果每一段路程有仪式,那么时间在完成我们的同时便永远封存于记忆的空间,对个体而言,不会消逝。对此,我是认同的。
作为70后出生的中师生,师范读书的时光如同空间的房屋,在我们离开如皋师范的二十多年里,无论何时回眸一看,那时光之屋总在那里,对望间盈盈一笑,人的感觉常常有些奇妙,每当回首时,我会忍不住想起屈原《九歌》中那些最欢喜的表达,如那美丽多情的少司命: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把师范时光与这绮丽的想象重叠,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就是这样想了,那时光,我是喜欢的也是欢喜的。
早在某一时刻,时间便开始完成我们……
一片长满爬山虎的墙
荷兰纪录片《菜园学堂》介绍了荷兰延续100年的教育模式之一。有一群孩子在菜园子里,接受了更为有趣的教育。他们在老师的指导下,自己种植萝卜、水芹、红洋葱、马铃薯、胡萝卜、茄子和各种鲜花。他们还用自己的双手直接松土、捏碎肥料,每个手指都弄得脏脏的。在为植物浇水、施肥的时候,他们还看到了瓢虫、蜜蜂,摸了蝼蛄、蜗牛和蚯蚓……孩子们在此期间经历着劳动和收获,每一个过程,他们都付出全部身心的感情也享受全部的感受,快乐的、希冀的、失望的、成功的……菜园课堂的意义并不在于劳动教育,甚至也不仅仅在于耕耘与体验,可能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来说,培育那些蔬果、鲜花的时候,他们培育了自己,春种秋收冬藏的过程,是一个对人的心灵有着无限丰富内涵的过程,天道与人道都在那里,孩子们种植的过程理当是人生课程中的一个仪式。
如皋师范的学堂里,我们很喜欢称呼她为学堂,学堂里没有我们这些大孩子可以种植的课程,却有类似吸引我们去关注的事情,一进五堂里一堂门边的两棵罗汉松修修剪剪了吗?东跨院子里的梅园开了第一支蜡梅了吗?一进五堂西边院墙的爬山虎胖了还是瘦了?有人说,所有植物自有一种光华,人类无法执掌它们的内心,只好用自己的心情去阐释,这虽然说是一种诡秘的一厢情愿,但我们不能否认的是,在揣度与想象里,植物治愈了我们许多时候精神贫乏造成的伤痛和迷茫。如师学堂里这些都是那么恰好地存在着,治愈着,以至于如今我总固执地以为,好的学校里是少不了那些承载着丰富意象的植物的。对于我,一进五堂西面整墙的爬山虎最为亲密,我们相望已久,情愫渐生。你见过那么长的墙面上没有缝隙的层层叠叠的绿色吗?你听过风吹过时满墙的窃窃私语吗?你尝试感受过在墙壁的缝隙间不停攀缘的倔强吗?我有过,在各个生命独立成长的雨露下,师范学堂满墙的爬山虎给过我关于力量的艺术启示,一种真挚的坚韧和希望之光。
说来也巧,多年后回到那里,满墙的爬山虎已不复再见,我和几位师兄师姐的照片与简介倒是挂在了那面墙上,本想问一问爬山虎哪儿去了,却终究没有问出口,我们的照片长在了爬山虎的地方,就当作一种隐喻的呈现吧,爬山虎会知道,知道时间曾经借用了它的存在完成了一个阶段的我们,并完成了后来的我。
一条青砖铺地的小长巷
一叶落,知劲秋;一月圆,知宇宙;一花开,知岁月。一条小窄巷,却安置了我们稚嫩清新的悠悠广远之思。如皋师范学堂里的那条窄巷,小青砖铺的地,梅雨季节会长着一点青苔,巷子就叫东长巷。 东长巷其实并不长,因为窄窄的,带着点古朴的味道,便显得深了。这条巷子可以通往教学区,但不是唯一的路,却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路,那份婉曲和静谧带给我最初关于审美的想象。
在那十几岁的青葱岁月里,是东长巷给了我最初对诗歌如何选择意象的直观解答,在自己脚步叩响青砖小路的节奏里,我第一次吟诵戴望舒的《雨巷》,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人是可以行走在诗行里,诗歌是可以在大地上的。如果说那一次在巷子里的低声吟诵只不过满足了一个少女对诗歌以及对情感最懵懂的向往,那么后来的一次次自问和一次次寻找,东长巷给予了我更多更美好也更深刻的东西。我不止一次地问,我为什么喜欢这条朴素得有点笨拙的巷子?究竟她有怎样的魅力如同下了蛊吸引着我不厌其烦甚至避近就远也要从这条巷子走过?带着一种不可理解的缘由,我很自然地开始关注与中国园林艺术相关的著作,尤其是对“曲径”的欣赏与解读,于是如同解密一般,我暗自得意地发现巷子的魅力正在于她和中国园林艺术中所有曲径一样有着共同的审美意趣。多年后,我可以确认的是,那时对巷子的执着竟是为我后来从事儿童母语审美教育研究埋下了伏笔,难以置信吗?因缘际会也许就只能是这样不能解释的解释。时间又一次成功地借用少年的巷子完成了巷子里的少年和走出巷子后长大的少年。
至今,我依然认为,每个人的少年时代就应该走过这样的一条巷子,走过这青砖铺成的小路,不太长,不平,长着一些苔藓,滑倒过一两次,却有着值得回味的审美意义。
一片扬起的树林
因为是如师首届大专班的学生,意气风发时便有了干劲,那追求也就变得格外明确而幸福。读书,几乎成了我们生活的全部。
那时学校教学楼已没有合适的教室安排我们,便在实验楼中腾出了一个大教室,我们便在那儿拥有了求学生涯中最美好的纯净的一段岁月。由于特殊的建筑构造,教室虽大,可难得有阳光进来,日光灯总是从早亮到晚,那“滋滋”的声音听久了便不再觉得了,这样反而很好。我们常常模糊地以为自己是藏身在某一个逝去朝代的藏经阁中,便有了一种遗世独立的书生的骄傲,心也更清更静了。以至于从未注意过日头是否也曾刻意地透过高大柏树的叶子在窗口停留过,直到一天……
我们一如往昔地沉浸在文字的繁华世界,教室的门“吱嗄”一声开了,我们大概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目光相接,似乎迟疑了一下,老师走了进来,他有些激动,他说:“门开的一刻,我看到阳光斑驳的影子里你们扬起的脸,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扬起的树林,很美!谢谢你们!”
我们的老师,他感动着自己,也感动着我们。老师,是你谢我们,还是我们谢你?当有一份深情在沉默中潮涌般穿透彼此心灵的时候,你已是我们约定的仪式!
我的老师们,你们早已经是我们约定的仪式,在那些你们用青春做伴我们的年少时光里,时间在那时就已经开启完成我们的按钮,于是一直在完成我们,并将继续完成我们,对我们每一个从那里出发的学子而言,只不过完成的方式和贮存的形态不尽相同而已,于我,是一片爬山虎,是一条东长巷,是透过阳光的那片纯真的树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