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勇
沈汉文醒来时,窗玻璃正泛着暗蓝色。迷糊间,有一声鸟鸣响起,“接哥接姑去”,沈汉文竖起耳朵,那鸟鸣却没了下文,这使得天地间显得越发空寂。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起来将洒水壶接了水,去阳台。
这儿并不是沈汉文自己的房子。他的房子原本在乡下。年前,政府规划建设几个项目,选址落在他们村。拆迁手续办完之后,各家揣着补偿款开始搬家。因为安置房尚未建成,村里年轻一点的,便都到城里租房子。老人呢,大多要投靠子女。按理,沈汉文也应去城里,跟儿子儿媳一块儿住。早几年,老伴刚去世那会儿,儿子沛林就说要接他去城里,他不肯。一是儿子家在五楼,爬上爬下的嫌麻烦。二来两辈人生活习惯不同,住在一处,难免磕磕碰碰。多年来他与儿子一家,尤其与儿媳之间,一直客客气气和和睦睦,这当中除了相互尊重,还因为保持了适当的距离。儿子儿媳平日工作忙,只有周末的时候,带点水果和肉菜过来,一起吃顿饭,热热闹闹,这样挺好。沈汉文认定,但凡生活可以自理,还是一个人单独住来得自在。
如此,只有另外租房子。一开始,儿子物色的是车库。城里的房子,底层大多是车库,车库上面才是第一层。一般情况,楼上有一户人家,楼下就会配一间车库。除了停车,更多的作为储藏室或厨房。很多老年人图生活便利,平时吃住都在车库。一间车库,一分为二。前半部分作厨房兼客厅,里面的一半摆张床,装个卫生间,就可以了。二三十平方米,虽不大,但不用爬楼,进出方便。儿子的意思不言自明,既然自己家的楼房不愿意爬,那肯定是住车库咯。
这样看了几家,都不能令他满意,说不上来哪儿出了问题,就是感觉不合适。
孙女琳琳打电话来,关心他的健康,说等放假了回来看望他。沈汉文回应着,忽然意识到问题的症结:他需要一个单独的房间。
他跟儿子说:“不要车库,租个套房吧,要有一间单独的房间。”
儿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解,接着回答:“好。”于是带他去看套房,新的,他嫌租金贵。转而选旧房,有一套位于老城区的旧房。一楼,五十平方米,有厨房、卫生间,一个客厅、一个房间。他很满意,便住下来。
为什么非要租套房,他没有解释,不知道儿子怎么想,会不会把他当成《都挺好》里边那个尽给儿女添堵的苏大强?好在找房租房的过程,虽有一些曲折,但还算顺利。他也没有从儿子儿媳脸上看出任何不快。
搬进来后,沈汉文将客厅的沙发和茶几挪到窗边,空出来的位置,靠墙放了一张床。这样客厅也成了房间。他在另一个房间中也摆了一张床,铺了被子。
他睡客厅的床,斜对着那台三十二寸的液晶电视。每晚靠在床头看电视,看苏大强住在小儿子苏明成家,上完厕所不冲水,身上有味也不洗澡。沈汉成不由得闻闻自己身上有没有味,心想:这位老哥的做派,不讨儿女嫌才怪。
沈汉文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直到半夜里醒来,苏大强早已走了。起来上了一趟厕所,回来才将电视关掉。继续睡,到五更又醒了。这次醒来就睡不着了,开了电视继续看,直到天光微明。
沈汉文起床后第一件事是去阳台浇水。这套旧房有个开放式阳台,就在客厅门外,靠着南墙。在这个约莫四五平方米的阳台上,排列着五个没有盖子的泡沫箱,借助幽微的天光,可以看到箱子里种着绿叶蔬菜。肥厚的叶片填满了箱内空间。沈汉文摆动水壶,让细雨在几个泡沫箱之间来回均匀地洒过。那些菜立马鲜亮起来,叶面上汇聚的水珠参差滚落。
刚搬来那会儿,沈汉文挺忙碌。乡下房子在签约的第二天就拆了,当时菜地里扁豆、青菜、茄子长得正旺,人虽进了城,这些菜却舍不得浪费。好在离城区不远,电动车充满电,刚好能走一个来回。他便隔三岔五地去采摘。将菜带回来,给儿子送去一点,自己也留一点。直至项目开工,地被铁丝网围了起来。此后吃菜就得上菜场买。拆迁前,几个老哥在一块儿闲聊,都说去城里开销大。如今,这说法正逐步被现实所印证。
用泡沫箱子种菜,是受了蔡老师的启发。沈汉文住过来才两个多月,认识的人不多,第一个就是蔡老师。那天搬完家,儿子和搬家公司的卡车都走了。沈汉文找了一块毛巾,给刚刚就位的桌子、柜子、茶几擦拭灰尘。这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见一位头发灰白的清瘦老太站在门前,老太冷着脸说:“师傅,你们搬东西踩坏我的葱了。”
“哪里的葱?”
“就在楼下。”楼前是停车场,再外侧是草坪。老太领着他来到草坪前:“喏,就这儿!”
沈汉文一看,靠着停车场有一小块葱地,面积不大,长一米,宽半米的样子。这块地原本应该是草坪,被铲平后利用起来,种了三行小葱。小葱长得茂盛,看上去与旁边的麦冬草一样高。其中一行却被压烂了,上面的车轮印清晰可辨。沈汉文的脸立马烫起来,刚才卡车就在这儿卸货的。
“你们怎么开的车?”老太埋怨道,“素质这么差!”她的声音不高,却有一股令沈汉文无从辩驳的气势,让他想起了苏大强的老婆赵美兰。
沈汉文挠了挠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赔你嘛。”
第二天,沈汉文就从菜场买了一把葱,补种了进去。不想一周后,物业公司派人将小区草坪中所有的菜清除,换上了麦冬草。说是小区绿地是不允许种菜的。
沈汉文有些遗憾。“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用赔了。” 那时,他与蔡老师已经熟悉了。知道她退休前是城区小学的语文老师,老伴去世后,她将楼上的房子租了出去,自己住车库。
“犯了错误就得改正,这不是赔不赔的事。”蔡老师永远这么正义凛然。
当然,蔡老师也改正了,她改正的方式是将小葱种进了泡沫箱。泡沫箱中的小葱虽不及地里长的肥,可蔡老师打理得好,看起来倒也翠绿壮实。
沈汉文从中受到了启发,从外面捡回来五个泡沫箱子,填了土,沿着阳台由东至西高高低低摆上一队。四五平方米的空间就成了小菜园,青菜、菠菜、韭菜、生菜、大蒜,一个箱子一个品种。撒下菜籽,定期浇水、施肥,三五天,星星点点地有嫩芽冒出,不到一个月,已经绿旺旺一大摊子了。
今天,沈汉文起了个大早。想好了要去看望老郭,他就睡不着了。带点什么呢?一箱纯牛奶,上回儿子拎来的。儿媳晓莹总说牛奶补钙,老年人要多喝。可他不喜欢那个奶腥味。跟他们提过多次,不要再送来了。以前送来的,他也暂时存着,回头遇到亲戚朋友有个什么事,就转送出去。
再摘些菜吧。如今,菜场上蔬菜要比猪肉贵。听说,这两天菠菜都卖到了十三块钱一斤。浇完水,沈汉文在心里已将这五箱水灵灵的菜分好了,其中一份给老郭。
刚开始,老郭是住在儿子家的。他与沈汉文的想法不同,和儿子儿媳住一块,可以省下一个人的房租钱。老郭有两个儿子。房子拆迁时,大儿子家刚添了孙子,大儿媳要去儿子家带孙子。兄弟俩一合计,让老爷子先住小儿子家。老郭没多想,跟着就在小儿子家住下了。
没曾想,住了一个星期,小儿媳就有了意见。这意见涉及吃饭的声响、睡觉的习惯、如厕的细节,琐琐碎碎,总之一句话,老爷子在家里,生活诸多不便。要么老郭搬出去,要么她搬出去。老郭一气之下,另外租了个车库,独自生活。
这件事让老郭的情绪低落了好一阵子,也终于认可了沈汉文的想法。老哥们凑一块儿时,提起老郭的遭遇,大家长吁短叹,都认识到养儿防老并不是那么简单,那么顺理成章的。好在各人手里都攥着补偿款和房子呢,不怕。
等老郭缓过了劲,沈汉文调侃他:“咋样?房租钱省下不少?”
“反正比你的套房省钱。”老郭接过沈汉文的烟,边点火边怼道,“一个车库管够了,我说你干吗要租套房?”
顿了一顿,老郭又说:“莫不是看上哪个城里老太了?”
沈汉文白了他一眼,说:“哪能告诉你啊?怕被你抢走了。”
“抢不走,抢不走。”老郭摇摇头,“你看我这车库,比得上你那个两室一厅的套房么?”
老郭嘴快,两个人聊天,总是老郭占着话头。可他说来说去,就是不说还钱的事。那笔五百块钱,沈汉文一直记着。三年前老郭向他借的。这次房子拆迁,拿到了补偿款,沈汉文想他总该还钱了吧。这样拖着算个什么事呢?每次遇见老郭,沈汉文总想当面提一提,却又抹不开面子。
现在倒好,老郭摔了一跤躺床上了,这事就更不好提了。(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