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苡
现在,乔一凡的眼里放不下一片叶、一朵花,她烦躁了一整天。决定晚饭后出去散步。她白天不出门,晚上出门也都是李涛出差的时候。李涛不出差的日子,她都在家里守着,守着就不会错过他回家的时刻。
乔一凡戴着口罩,刚出电梯,看见右前方走来的是一楼的王妈,她即刻左拐。她不想跟别人谈她的病,但熟人遇到她,好像只想谈她的病。这让乔一凡很是犯难,别人问起她的病,她只能如实相告,她的子宫被切除了。可谁愿意重复着说自己是一个没有子宫的女人呢?
乔一凡的家离龙湖很近。她偶尔散步,都是到龙湖边走走。她喜欢湖边的风,喜欢奔跑的小孩,喜欢一群退休老人的吹拉弹唱。这些可以让她暂时忘掉自己是一个病人。绕湖走了大半圈,按以往习惯,照例坐到湖边的木椅上歇一会儿。刚坐下,旁边就来了一对小情侣。男孩将女孩被风吹乱的长发理顺,这动作让乔一凡伤感起来。她有一头长发时,李涛也喜欢做这个动作。乔一凡用无限缅怀的目光看着这对小情侣。男孩理顺了女孩的长发,女孩娇嗔道,我要去把它们剪了,都麻烦死了。
男孩道,亲,别别别,女孩子还是长发好看。
乔一凡听不下去了。她想着她的一头粗硬微卷的短发,是不是李涛也觉得女人应该是一头长发好看?这其实是毫无疑问的。
回去的路上,乔一凡感觉不到六月夜晚的怡人,她被这一对情侣的对话弄得上气不接下气,胸闷,她走得很慢。刚进小区,儿子发来视频,她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些。儿子让她早点回家休息,不要太累。她再努力大笑,夸儿子懂事。
她正准备进电梯时,从电梯里出来一位埋头玩手机的女子。女子长什么模样,她没印象,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头发,她扎着一条很长的马尾辫,她的头发居然是绿色的。高挑的个子,黑色T恤,黑色短裤,肉色丝袜,脚上黑色的长筒靴盖过膝盖,短裤跟长筒靴之间留有约三十公分肉色,让整个人富有生机,这身打扮跟绿头发很配,没有违和感。
乔一凡走进电梯,在电梯门快要闭合的时候,刚刚出了电梯的女子忽然抬头向电梯望了一眼,电梯门很快闭合了。乔一凡就在一小方块的空间里了。她没有再想这个绿头发女子。
乔一凡到家门口时,吓了一跳,她家门把手上居然夹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六个字:还要躲着我吗?没有称呼,没有署名,没有日期。乔一凡手里拿着这张纸条,左看右看,楼道里连只苍蝇也没有。
乔一凡拿着纸条,站在门前,她不知道如何处置它,她甚至觉得这是有人放错地方了。她和李涛不需要躲着谁呀。首先肯定的是自己不需要躲着谁。难道是李涛?这时,她突然想到了李涛的伤,心里一阵哆嗦,赶紧拿着纸条进了门。
伤和纸条一定是出自一个人的手。乔一凡是理科生,有着缜密的逻辑思维。她必须理清头绪。是因为他躲着某人,某人弄伤了他。他为什么要躲着别人?经济债?情债?经济债的可能性不大,近些年为她治病花了些钱,但之前他们家有些积蓄的。治病后他们家并无债务。乔一凡不管钱,但她知道他们家不缺钱。
那就是情债?想到情债,她确定她踩在地雷上,她不愿意是这个结果,但她知道是这个结果。直到现在,乔一凡还没有天塌下来的感觉。她非常冷静地再次看看纸条,她想从这六个字上能看出点什么,比如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之间动手时,李涛有没有反击?
想着想着,乔一凡还是忍不住哭起来,这是她心中完美的男人啊。她现在想起他,如此遥远与陌生。乔一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劝告自己安静下来,她的心脏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悲痛。她是快要失去他了吗?
乔一凡来到李涛的书房,只有在书房,她才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乔一凡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把纸条放在电脑上,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六个字。她这才注意到纸条上的行书写得相当的漂亮,可这漂亮的字像鸟喙似的一下一下啄着她的心。她不敢再往下想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越想她越觉得自己在一寸一寸矮下去,直至无地自容。她是一个癌症病人,对方是什么人都比自己强一百倍。
她不再看纸条,摸着李涛桌上一本又一本的书,办公桌上一大沓书,《学记》《理想国》《爱弥儿》等多么富有营养的书,再转身看看书橱,书橱里除了满满的书,还有各种奖牌和奖杯。乔一凡打开书橱,拿出那金奖的奖牌,是全国性的赛课取得的成绩,是李涛最为骄傲的成绩。乔一凡摸着奖牌想,李涛的优秀,可以抵过他的小错误吗?如果世上的事都可以做加减法就好了。她叹了一口气,把奖牌放回原处,就在她把奖牌放回去时,她发现了一本《雪莱诗选》。李涛把《雪莱诗选》藏在奖牌后面干吗呢?
乔一凡拿出书,她惊得差点把书甩到地上,乍一看,这书上像结了蜘蛛网,又像是夹着枯掉的爬山虎的脚。再一看,不对,是头发。
乔一凡像被书烫了手一样,迅速把书丢在办公桌上,她目光惊恐,嘴巴张成O字形。那本《雪莱诗选》像一个长出了一缕头发的怪物,趴在办公桌上。
乔一凡盯着那本奇怪的《雪莱诗选》,她像一匹累坏的马,喘着粗气。她不停地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当她平静下来,伸出手去,拿起书,细细一看,这些头发是夹在书里。她打开书,第一页,几根黑色长发。她用手摸摸,多么熟悉的手感,是不是自己的头发?第三页,是一根白色长发,她又用手捻捻,也像是自己的。第五页,一根咖色长发。这肯定不是自己的,她从不染发。第七页,一根褐色长发。第九页,一根浅黄色长发,带点卷,小尤笑盈盈的形象忽然在乔一凡脑海里浮现,这是不是小尤的头发?乔一凡来不及细想是不是小尤的头发,翻书的速度越来越快,像她的心跳。翻到第二十七页,绿色,一根绿色长发,她把这根头发拿在手里,看看长度,看看粗细,难道是她?电梯里遇见的女子是她见过的唯一染绿头发的人。她把这根绿头发放回了第二十七页。第二十九页,一根柔软的细细的黑色长发。再往后翻,没有了。
乔一凡的脑子有如一团乱发。下面该怎么办?谁能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办?打电话质问李涛吗?那她自己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这些麻烦来,是为什么呢?就是为了找出证据赶走他吗?她细细想想,自己从没有想过要赶走他。
乔一凡在书房里待了一夜。她一遍一遍地翻着那本夹着头发的书,看着那些头发,猜测着头发的主人,她们的职业、年龄、样貌等。她把与李涛认识以来所有重要的细节想了一遍,得出了甜蜜与痛苦的守恒定律,当初有多少甜蜜,现在就有多少痛苦。天快亮了,每个李涛在家的日子,她早上都用破壁机给他做营养早餐。现在,她的心像是被破壁机搅碎了一样疼。
整个城市在早晨醒来,窗外传来一地鸡毛的日常生活:早啊,上班去啊……今天骑自行车上班啊……走快点,这书包怎么背的,再不快点就要迟到了……乔一凡合上书,把书放回原处,把奖牌也放回原处,关上书橱门,恢复到没有被翻动过的模样。还有那张纸条,她本想把它撕碎,后来干脆把它烧在烟灰缸里,并洗掉了烟灰缸,书房跟李涛出门前并无二样。
她关上书房门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是关上了潘多拉魔盒。(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