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剑
世界上最难画的画是母亲,世界上最有名的画也是母亲。闭上眼睛,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幅母亲的画儿:
残红洒满西山,空气里的温热依稀在余晖里的翻腾,母亲,头上裹着一条旧毛巾,扛着锄头,从田间冒回来,夹着满身的土味、草味。手里的大挎篮未及搁下,鸡鸭鹅羊便撒野似的奔过来,欢呼雀跃,哄抢挎篮里“宝贝”。母亲一边“点名点将”,怕少了去哪里戏耍的花公鸡或是黑头鸭;一边俯身从老井里吊上另一只小篰篮,阴凉着半个 米锅巴,开水一淘,便是傍晚里香喷喷的泡饭了。
这便是停在我心里,母亲的一幅画儿,如果可以着色,我会在母亲周围皴染大片大片的红,太阳的红,暖暖的红。
母亲没有母亲,在还未吸上几口奶的时候,她就被扔在村口。膝下已有六个子女的祖母收留了她,祖父是那种随性子的人,孩子再多,锅再难揭,他总是不急不愁的样子。祖父很喜欢这个和他一样属虎的孩子,有点讷,却实诚,直到头发白,都不知道,一个谎怎么撒。女儿如水,总要泼出去的。那年,心里头藏着一个想头的祖母对父亲说:这个女人,好着,你不要,不要后悔。“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两个人,原本两小无猜,最终就让祖母这么一句,“童养媳”了。
这个既是媳妇又是女儿的人,守着祖父祖母,寸步不离。那年秋天,祖父对着镜子问母亲,你说,那镜子里的人是哪个?母亲搀着他,他是你弟弟,你看像不像啊?母亲从屋里端出一张半矮的藤椅,让祖父坐着,太阳照着他们,一对影子,很长很长。
母亲不识字,但她常教我,看书要看“正书”。母亲眼里的“正书”,就是学校里的课本。那些小人书、图画本之类的,统统都是她眼里的旁门左道,属于“歪书”。不过还好,水浒、西游之类,因与那些课本开本一般大小,所以母亲还是默许了。母亲会从书籍的装帧上对它们进行天然地选择,就像她看人一样,不允许我和那些膀大腰粗的细“耍子”一起耍。
那时,一到农忙,村邻乡亲流行劳作“打会”,今天到东家,明天去西家,七八个人一戳而就,一天之内,将农作物割、收、打、扬,利落干净,主家小备酒菜,酬劳大家;别人的母亲总是带着孩子,在东家里蹭点油水,在西家里打个牙祭;可母亲很少捎上我,她说,每个大人都带着孩子的话,主家会不高兴的。有一回,我实在太饿了,偷偷拿了家里的一枚五分硬币,从村口代销店里换了“草鞋底”。母亲得知,罚我跪在灶台后面:这是偷,不罚小,长不了。她还从祖母那里搬来一句话,教我铭记:人处世,懂长短;不识字,要识事。
清人倪瑞璿说,“暗中时滴思亲泪,只恐思儿泪更多”。母亲的身影,总是在田头里穿梭,一年一年,一茬一茬,那片庄稼的清香也一直搁藏在我心里;母亲的身后,余晖残红,她俯身从老井里吊起的锅巴,熏香了我整个童年的味蕾。
这便是我母亲的画儿,和太阳一样的红,暖暖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