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墨痕

母亲的号码到了，向周傲叮嘱了一句慢点吃，然后转身离开了。看见母亲转过身， 周傲就转头把嘴里喊着没喝下去的粥吐进了脚边的垃圾桶。他也不是不爱喝，他是真的一点胃口都没有，他自己的身体他懂。吐完周傲想了几秒钟，趁母亲还没回来，他再次把保温杯的盖子打开，倒掉了小一半的粥。他觉得母亲看到空空的杯子会开心一些，他以为母亲不会发现他的伎俩，其实母亲都知道。

母亲缴完费送周傲进去，检测就不能陪同了。她又回到了周傲刚才坐的地方，椅子还是热的，现在终于轮到她可以坐下来歇会儿，她把头一偏就能看到脚边的垃圾桶，白花花的米在最上面，表面覆盖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但也遮不住什么，母亲立即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但她不怪周傲，谁都有不舒服的时候。忙了大半天，她自己都有些饿了，但想想还是把盖子又盖回去了，万一周傲出来觉得饿了呢。母亲把保温杯攥在手里，周围还有几个陪着做检测的家属，但大部分都坐立难安，不是想进检测区，就是焦虑地在外面踱着步。比较起来反而是自己最淡定，但也不奇怪，她们都要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更害怕失去。时间能沉淀下很多东西，这么多年下来，母亲已经习惯去相信，相信未来，相信党和政府，相信命运自会有安排，哪怕她这五十几年经历了那么多事。但同时也是这些事，教给她接纳和承受。人定胜天是年轻人会想的东西，到母亲这个年龄，早已不适合了。五年前噩耗传过来的时候，母亲只是第一个瞬间感到难过和愤怒，继而也就认命了。抚恤金政府给了多少她就领了多少，她觉得这都是命。那天晚上轮到他值班，说明命里有这一劫，如果自己还不依不饶，那么那些救火牺牲的消防员家属呢，他们又只能得到多少的“公正”呢？母亲没空关心的还有很多，后来社区还办过一系列慰问活动，她都没参加。别人有时间，但她没有，日子还得过下去，她还得拉扯两个孩子，把抚恤金慢慢地用在今后的几十年内，她没时间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这不也没什么事嘛，想到这些母亲有些困了。平时在车间工作，再忙也能在中午偷偷摸摸地眯上二十分钟，今天不知不觉已经把午睡的点熬过去了。母亲想完就闭上了眼睛，睁开发现儿子已经在身边了。

周傲没叫她，只是等她自己醒过来。我睡了多久，母亲边问边看时间，也只是十五分钟而已。睡着的是母亲，周傲反而觉得是自己做了一场漫长而浩大的梦。他梦见他不过是洗了一条章鱼而已，可是章鱼成了精。他梦见他变成了章鱼被送到医院，所有的人都问他为什么要祸害别人，但他说不出来，他只是一条章鱼而已。他梦见一个不知是厨师还是医生的人把长长的棉签塞到他的鼻子里，他很不舒服但是打不出喷嚏来。他梦见母亲陪他走出了医院，却记不起母亲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梦见他们一起吃了面，然后母亲把他送上了地铁。他梦见母亲说马上就立夏了，该吃个鸡蛋的，他最后还是没吃，想着真正立夏了再吃也来得及，夏天可是他最喜欢的季节。他梦得不是很舒服，几次强迫自己醒过来，但是都失败了。他被梦带领着回到了家，在梦里又睡了一觉。

第二天接到了电话，他在床上看到一片白色，一辆车把他接回了医院，他这才醒过来。

“这就是这几天的全部了，我全部说完了。”周傲换了个坐姿，往椅背上靠了靠。民警在本子上拉了一条时间线，重要人物和重要地点都被画上了圈，护士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房间。

“那我再就关键地点和关键时间跟你核对一下？”民警把他觉得不确定的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民警倒算尽职尽责，也不会令人那么不舒服。他想起了第一个进来的穿着像领导的人，周傲也不知道他是哪个等级，但一副害怕又颐指气使的样子，不停地让他重复着这两天去过的地方和见过的人，“全天津一千多万的人安全就因为你，得不到保障了，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周傲听得清清楚楚而又莫名其妙，但他还是配合了。周傲在被电话告知感染的第一秒就知道意味着什么了。他爱看丧尸片，他知道有时候相对于病毒，更令人害怕的是你跟别人不一样。尽管有些不合时宜，但他还是想到了小时候看的奥特曼。奥特曼刚出来保护地球的时候人们都会感激，但时间久了，人们习惯了奥特曼的保护，反而会怪奥特曼没有能救起每一个人。人们总是忘记，奥特曼也只是人而已。他想起了赛文奥特曼的结局，即使被误会为宇宙公敌，被关起来，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去保护人类。小时候周傲总不理解，觉得奥特曼太惨了。现在长大了他懂了一些，知道这才是现实，世界上有谁不惨呢？周傲不是自比奥特曼，他没有能力去保护整个城市的一千多万人口，但他也不想被认为是他导致了灾难的回归，仅此而已。他听见民警在跟他说话，“在里面就不能一直用手机了，你有什么亲人要通知下吗？”民警把手机给他递了过来。

周傲接过来，他一边穿着护士刚拿过来的病号服，一边数着他可以打过去诉说的朋友。人有很多，但是他又怕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压力。手机屏幕上的日历显示今天是立夏，夏天要开始了，他顺手拨给了正在被隔离的母亲。铃声响了两下被接起来了，那一刻他有些后悔，他还没想好说什么，但是已经来不及挂掉了。“妈”，周傲叫了一声，“那粥，还挺好喝的。”（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