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六逸
看到秦艾的画,我惊觉,梦中的鹿来了。
秦艾的画有点现实,也有点超现实。动物们的模样太真实了,麋鹿抖动尾巴前行,留下一个淡淡的回眸。仙鹤竦体孤立,将翱将翔,忽一鸣而惊人。花豹卧于露水湛湛的树下,沉静如天地。它们有着自己的美好。若将它们放归大自然,似觉下一秒麋鹿就要垂首吃草,仙鹤就要振翅高飞,花豹就要瞄准猎物。但活在秦艾的画中,它们皆做不到了。它们要行走在空旷的黑白格子的土地上,在参天的门廊间穿梭,睡在谢下帷幕的舞台上。静安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有“隔”与“不隔”之说,陶谢之诗不隔,延年之诗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又说“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二句的妙处唯在不隔。诗如此,画亦如此。这里的动物本体与我们身心相通,便是“不隔”,但受困于孤寂冰冷的世界,便又“隔”了,那路接着延伸至画外引我们前行,实是又“不隔”。“隔”与“不隔”,都是一种境界。
我喜欢一切自然的事物。我是不喜动物园与马戏团的,那里与天然已毫无干系,只有人为的圈养与驯服,令人可悲又可叹。最欢喜是行路偶遇五光十色的壁虎、毛绒机警的黄鼠狼,只觉可爱与可亲,虽然它们总会仓皇逃离。小象与壁虎的神情是截然不同的。秦艾的动物有模糊了的生物本性在其中。那野气并未消磨,也有灵动天真,还有独一无二的纯洁,都是生来带的。但分明又有一些惶恐、不安与试探,被外界过度干预留下的永远无法消失的心灵折痕。《遗忘之山》中的小鹿便是如此,它与千千万万小鹿作群体性回头探望,企图寻找新的路径。秦艾的画被称为新工笔画,她再现自然,同时又叙述反自然。秦艾是一位神奇的造物主,所有的矛盾对立在她的画中消融,所有生命体的指向在她的画中泯灭。她的语言或表达已然越过画面。
秦艾选择用梦境作为交叠多个维度的焦点。昔时庄周梦蝶,周公与蝴蝶的公案至今未有分晓。秦艾的画便是将这段续写。中国古代早有以梦入画。沈颢《画麈》记:“有一画史日间作画。梦即入画,晓复写梦境。”王鉴甚至已将“记境成图”的作品称为“梦境图”。但秦艾的画作不是这种简单的梦境重现,她所描摹的是普天之下生命体的醒来。《红楼梦》开篇则提,真事隐去,假雨村言。梦中之境与梦醒之境交织,真真假假无从知。可无论是周公物化成蝶,或是蝴蝶拟人为周公,本体都已经身处另一个陌生的虚幻世界。就像《百宝箱之二》和《百宝箱之潘多拉》,蝴蝶与古画缠绵,不知是谁梦见了谁,谁进入了谁的世界。《山形》中的小鹿分明身在黑白格子间,身后是它想象的山高水长,其实说不定黑白格子才是林间欢腾的小鹿做的白日梦罢了。秦艾的许多画皆是如此。现实与梦境不断交替,早已分不清何为真景,何为空幻了。正如达利画中踩着高跷的大象,化身为马的山河,一旦有了梦境,就产生了另一个超越本体时空的存在。
当时间被困在这一粟,一切都静止了,也都永恒了。小小的画帛好似一个剧场,时空就凝固在剧目演出的中场。达利画融化的时钟是想将时间具象化,秦艾也喜欢玩时空的魔术。便是像五代周文矩《重屏会棋图》那样,利用屏风创造出一个新的时空,但秦艾却能突破空间的限制,用屏风里外的无声对望将一切都打碎融合。这样的空间设置同时展示出历时性与共时性,上演了一场无止无尽的剧目。每个时空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都有天地人神,有春夏秋冬,有起有讫。但一切的转机就出现在一瞬里时空与时空的对望,感受到生命的微风中另一个自我。那一刻,现实与梦境同在,我与非我同在。
《涅槃经》中有言“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万物有成有毁,方得圆满,即在有限中求无限的存在,在无限中求得有限的安宁。《观沧海》的星汉灿烂、日月之行中,仙鹤、小鹿成群而往,的确是大气磅礴、热闹非凡的自然景象。可它们却也真有一种非生物的冷寂清平在身上,是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逍遥后,无穷时光里沾染上的灵魂的印记。万物寂生寂灭,有自己的生长,虽说诸法无常,于自身而言总又是有常的。若是揠苗,或是添足,违反常理,那份心意总是要一寸寸慢慢淡下去。可有时在无常的世界生存,也只能竭力适应,把自己融入黑白格子的幻象中。当冰冷肌肤的大理石竖成高墙,隔绝了生的气息,或许可以学《飞鸿之城》里百鸟朝凤一般振翅高飞,但墙外亦是无常的未知。
如果说“松子落”是一种空境,那么“有鹿来”则是实境,而这实境分明又是虚幻无垠的。它未尝不在试图让我们从内心唤醒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