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秋分,清秋的风里,我满怀崇敬来到华侨图书馆的“徐应佩先生文库”。
9月19日,是中国古典文学鉴赏大师徐应佩先生逝世一周年纪念日。当晚,我从南通电视台的“城市日历”及先生哲嗣徐哲夫、诸位老师的微信朋友圈里,获悉当天下午举行徐应佩老师追思会暨徐老师生前藏书及书柜捐赠仪式。因书结缘徐老师的我,抱憾未能前往,次日经联系徐师母李琪生后,趁周末得空,早早第一个入馆。
馆里静悄悄的,步入先生文库,张晏题书的“怡辛斋”匾额下,硬木的五组大书橱汗牛充栋,书香依旧。连同文史哲书籍、文房用具的摆设也与之前别无二致,可谓原封不动,感觉重回缥缃满屋的徐老师寓所东首大书房。另外,书桌上的台灯、台历、笔筒、电脑,以及书桌前的旧藤椅也一应如故。然而,荧荧灯影摇曳着,长者却云深不知处,只能从追忆中寻觅他的音容笑貌了。
徐老师1936年生,原籍南通县,系新中国成立以来南通本土第一位文科教授。学人皆知,他作为中国古典文学鉴赏学科奠基人,全国古诗词鉴赏研究会会长,古典文学、诗词修养及造诣蜚声海内外。
明亮的展柜前,徐老师的一本本著作:《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赏析》《古典诗词欣赏艺术》《古典诗词欣赏入门》《旧体诗欣赏与写作》《中国古典文学鉴赏学》《怡辛斋文粹》,以及主编、主撰的《历代哲理诗鉴赏辞典》《历代怨诗趣诗怪诗鉴赏辞典》《唐诗鉴赏辞典》等30部鉴赏辞典,熠熠生辉。真是车载斗量,著作等身,令后辈敬佩不已。
瞻仰徐老师的高等学校教师资格证书、中国作协会员证书、鲁迅研究学会会员证、手稿等等,当中,一份徐老师的处女作——《略谈诗词歌赋传统继承问题》(刊于1956年11月17日《光明日报》)格外醒目。这是徐老师留校工作时与同窗挚友周明合作发表的文章,那年他刚好20岁。
言及处女作,一甲子情未了。前年,曾听徐老师忆当年书生意气、激扬文字:“1956年我于苏北师专(今为扬州大学人文学院)毕业,年方弱冠,留校任中国古典文学助教。业师洪式良系创造社后期的中坚人物,与郭沫若为好友,他要求我能胜任从先秦到明清全程的教学,导师为古文字学家蒋逸雪先生,洪、蒋二师对我严格要求,嘱咐:‘不精小学(文字训诂之学)无以启古典文学之门;不明版本目录之学,无以辨古典文学之径;不熟读精思,无以登古典文学之堂;不熟习历史,明察世事,无以入古典文学之室;只有打牢坚实的基础,才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于是,除从先秦至明清全程研读外,并主攻《诗经学》,广泛收集资料,且用心学习马列主义文艺理论,初生牛犊不怕虎,写出了《略谈诗词歌赋传统继承问题》。”自此登堂入室,一发不可收。
书卷多情似故人。徐老师与周溶泉、吴功正合著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赏析》,又让我重温年少时的美好记忆。说起来,那还是我1982年上高中时的“宝贝”,犹记书中《孔雀东南飞》《梦游天姥吟留别》《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等等,“深识鉴奥”的赏析文字如行云,如流水。这本书后因搬家找不着了,我于“孔网”觅得后如获至宝,于2019年10月27日周日那天登门求其签名。躬身藤椅,正埋首敲着键盘的徐老师,放下活计,翻开我递上的书,先瞧了下版权页,接着娓娓道来:这本书之所以名为“赏析”,着重是从作品的艺术角度分析其美学价值;但如果说就此开启了中国古典文学鉴赏学学科,那么其间离不开叶圣陶老先生的关怀,叶老不仅为这书题签,而且后来还拉老诗人吴奔星一道介绍他加入中国作协……为此,他写过《神交叶圣陶》一文(刊于2019年2月16日《南通日报·广玉兰》)
琳琅满目的书籍中,最感人的莫过于他的专著《中国古典文学鉴赏学》。
这本书的缘起,听他讲过:“1983年夏,我应全国古典文学讲习会之邀赴庐山讲学,碰巧与吴调公教授住在一起。讲学之余,得到吴老耳提面命之教,遂将建立中国古典文学鉴赏学作为奋斗目标,开设古典文学鉴赏选修课,并将文学与哲学、美学、历史学、文化学、心理学、民俗学等融为一体,构筑出一个崭新的理论体系与宏观的框架。《中国古典文学鉴赏学》积十年之功,就这样完成了,其间老友徐明教授还主动承担校订工作,书在1997年由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
而更增佳话的,当属一本批注本。话说2020年7月16日下午于“怡辛斋”,我本来请徐老师签署一本全新的《古典诗词欣赏艺术》,想不到,他微微一笑,让我先看一本脱了页的硬面书——《中国古典文学鉴赏学》。了不得,几乎每页密密麻麻的圈圈点点,并有许多夹着纸条的批注。原来,这一本是他赠与从前的学生、如今扬大文学院博导刘勇刚的,而刘勇刚教授读后批注又寄还徐老师。扉页上书有短札:
“徐老师,您好!大著通读数过,获益良多。书中小眚均以小纸条标出,他日修订或不无小补。如有吹毛求疵处,请先生谅解。即颂近祺。学生刘勇刚拜。2000.8.28。”
徐老师意味深长地说:“这就是学人态度,做学问都像如此,哪能没得长进?”我由衷地点点头。徐老师欣然持软笔为我签了“健全贤契存念。徐应佩庚子夏日。”钤完朱文名章,又特地加盖了他喜欢的一方闲章:“品诗赏文,知人论世,其理一也”。并讲“知人论世”是文学鉴赏的历史观点,出典于孟子的“颂(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那天,他兴致很高,言谈间指点古今,荡着竹林松风,清朗澹泊,如诗如词。
如今,再捧读此书,历历在目,声声在耳。
不一会儿,来了一群南通大学的师生,且看且听这批注本的故事,无不动容。一书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凝视如是注入那么多情感的书,我想,书最大的价值在于读,徐老师的在天之灵如果知道金针度与后来人,一定十分欣慰吧。况且,这方不负捐赠人的一片心愿。
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徐老师大度从容的神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