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素华
秋来,若去乡下,满心满目定是沉甸甸、黄灿灿的稻穗。风起,金色的稻田像涨潮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那粒粒饱满的稻穗充满了丰收的喜悦,空气里都是成熟的芳香。
我在等待,等待着收仓后的第一粒新米,等待米粥的第一缕香。
煮粥,是需要花一些时间和工夫的。
袁牧先生在《随园食单》一书中写道: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尹文端公曰:“宁人等粥,毋粥等人。”此真名言,防停顿而味变汤干故也。
妈妈用大锅灶煮的新米粥特别好吃,是至今难以忘怀的味道。一碗“金南风”新米,淘洗干净,倒入铁锅,加四瓢水,盖上锅盖,浸泡半个小时。灶下起火,烧豆萁,大火烧沸,滚上三滚,放点食用碱,轻轻搅和,转小火再烧,最后拨拨锅膛里的火星子,均匀地撒几把麦紊子,使火恰到好处地烧着,不疾不徐地熬。漫长的等待中,原本坚硬粗糙的米粒渐渐被大火收了筋骨,柔软成朵朵精致的小花,稻米的甜煮出来了,香熬出来了,在时间的见证中,米与水一点一点地融合,最终亲密无间地黏在一起,变浓变稠变香。揭开锅盖,一股热气携着浓郁的米香瞬间溢满整个厨房。
大铁锅里,乳白的米花上下欢腾,“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我从院子里摘来一把金桂撒进锅里,像撒金箔似的,馥郁的芬芳腾地蒸起来,香得直往鼻孔里钻。妈妈盛了粥,催我趁热喝。莹润如玉的米粒闪着诱人的光泽,鸭蛋青的米汤里缀着点点金黄,扑鼻是细细润润的香,入口是软软嫩嫩的滑。舌尖轻搅,唇齿之间自然叩出香甜二字,我很喜欢。
这味道,我记了一辈子。
为了这口新米粥,每到秋收之时,不用妈妈吩咐,我早早起床,穿上长衣长裤,拿起镰刀跟在妈妈后面踩着晨露去田里收割稻谷。舞动的镰刀下,稻秆在身后一片片倒下,那“唰唰唰”的声响是秋天一声声动人的吟唱。尽管农活累人,大腿和腰背会酸胀几天;尽管稻穗刺人,手上脸上会留下抓挠的伤痕,想到清润的米粥已经在眼前飘散开真实的香味,我倒也不觉得辛苦,任由脸庞被太阳晒出朵朵红晕。
脱粒、晒谷。那几天,场地、晒台入眼皆是金黄。稻草堆积成垛,稻谷毕剥作响。秋风吹起,一箩筐的金谷子终于赶在暮色之前,被碾成了莹白的大米。新米煮的粥,会用一层淡青色的米油浮现,每每等到米油贴在锅壁上,我便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拈住那薄如蝉翼的米衣的一角慢慢撕,薄、脆、甜,双唇一抿,便化了。
稍微带点寒意的天气,桌上有一碟炒至金黄的自家腌的雪里蕻咸菜,舀一勺在白米粥上,颇有“白银盘里一青螺”的意境。“嗞溜、嗞溜”连吹带吸,一碗下去,让暖意渗入四肢百骸,彻彻底底舒展开,才叫爽快。若是搭配了花生米、咸鸭蛋、豆腐乳,那滋味,就如陆游《粥食》中所云:“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有回生病发烧,没胃口,妈妈煮了青菜粥,又去买了油条、包子,让我就着粥一块吃,那份美妙似乎还一直在唇齿间萦绕。
妈妈对粥是一往情深。一年四季,从春到冬,雷打不动,她的早餐一定是一碗粥。秋冬时节,收了番芋、南瓜,她就切几块放粥里,粥又多了几分甜。有时中午,她一个人在家,懒得做饭,就会把早上的粥热一下继续吃。妈妈说:“没有比粥更养人、更怡心的了。”
如今,妈妈已驾鹤西归,偌大房屋只有自己一人时,我仍时不时想起那个初夏的早晨,妈妈在灶台前忙着为我煮粥的样子,她像凝视一朵花一样,专注在锅里,一搅一和,米粒像花苞吐蕊,饭勺游走于虚空,浑然忘我。
两碗清粥搁在方木桌上,绿萝刚刚吐出新芽,粥香怡心,初绿怡情。妈妈和我肩并肩坐在一起,各自捧着碗,喝着热乎乎的粥,温润芳醇。
田野里,黄澄澄的稻谷低垂沉甸甸的穗头,稻子熟了。可在这丰收的季节里,我却再也找不到妈妈走过稻浪的背影了。再没人问我粥可温,再没人为我立黄昏。想到这些,眼泪瞬间浸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