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耀东

陆老师喜欢看书买书，退休后住在乡下。

三间七架梁平房，旧砖围成的小院。桂花、栀子、四季蔬菜，丝瓜、扁豆爬满围墙。几朵野生的牵牛花，每天早晨都粉嘟嘟地开得像他孙女噘起的嘴巴。

屋后几丛青竹，年年春夏，新笋笔直地高过房顶。

老太婆做家务，陆老师看书、发表些小文章、古诗词，豆腐干大的一小块，啧啧有滋有味，也就自得其乐。

没有发表的诗歌，童话故事，自费出版，十几箱整齐地码在他房间里。同事、朋友、同学、亲戚，或寄去，或双手郑重地递过去。得书者赞几句，观瞻一番他的藏书，饶有兴趣地带走他亲手种的扁豆丝瓜，而把书遗忘在丝瓜架下。

过七十大寿时，在城里做小五金生意的儿子媳妇回乡下替他庆寿。请了一条龙厨师在家里办寿宴，自然是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请到了。

陆老师一生节俭，宴席却办得丰盛，不收红包不收礼，席中还给每人奉上自己出版的几本书。老夫妻俩忙上忙下，酒席钱自己掏，还给孙女一只大红包。其事办得热闹，齐声祝他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人逢喜事精神爽，红光满面，其乐陶陶。

闲来无事，整理昔日旧物——备课笔记，历年订的报纸，儿子从小学到初中的课本、练习册、纸盒子、捆捆扎扎，足有两百斤——儿子媳妇到乡下一晚都不住，放下一堆花花绿绿的礼品，钻进汽车就走了。谁肯住在旧书堆里呢？

乡路上天天有收购废铜烂铁的三轮车，每斤废书废纸八毛钱，过秤后朝车上一扔。

陆老师痛心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些陪伴了他半辈子的岁月，立马就变成腥臭的垃圾。再朝车上瞧一眼，他的眼睛就呆滞了。他送出去的书，夹杂在旧纸箱盒子里，连封书的塑料膜都原封没动。还有的报纸、杂志，成捆的印刷品……都是簇新的，和邮局里送报人刚理出来的一样。

陆老师订的每份报纸都是认真看过的。有登着自己豆腐干的副刊更是读了又读，然后编号收藏。老太婆惜字纸如惜老头子的命，不经他许可绝对不动他半张纸片。儿子笑他们是收破烂的，家里藏了那么多没用的玩意儿。过生日前曾悄悄地对母亲说，将来老头子百年后，这些垃圾往哪里扔呀？

陆老师卖旧物后忽然病了。腿脚稍微有些劲，就钻进自己的宝库，抚摸这木架子上一排排的书。架子上排不下，一捆捆堆地上，地上都垫了砖头、铺上塑料纸。

这千册文学书，是他从教几十年，骑着那辆破车，从乡下小学到镇、到市、到各地新华书店，千挑万拣，用微薄的工资买起来的。有几次碰到自己中意的书，却掏不出钱，便就借到了再去。

弥留之际，他最不舍的就是书和老太婆。孙女从学校回来看他，一面刷手机一面和爷爷说话。他一句话也不说，紧闭着眼睛。

孙女忽然说：“爷爷，学校里看书的同学很多，我已经和老师说过，把你的书捐赠给图书馆，老师过几天就上门来看你。”

陆老师的眼睛睁开了，伸出皮包骨的双手，紧紧握住孙女的手，两颗浑浊的老泪滚在面颊上，一丝笑意留在眼睛里。

老太婆用毛巾盖住陆老师裸露的手臂，流着泪说：“剩下的旧物，我伴它过日脚，不捐。”

陆老师微微地说：“我们……都会被扔进垃圾堆，有些书……报纸杂志……不会。”

孙女的抖音忽然响起来，谁也没听见陆老师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