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正平
一、秋到梅花镇
1948年的秋天比往年来得更早,9月中旬刚过,便频频有北风侵入梅花镇。当横穿镇区的三官堂河边上,几棵榆树被秋风吹落了椭圆状的叶,小旋风又把落叶拢成一团,转着圈、翻滚着卷过二百多米长的石阶,这座存世已近百年的临江小镇,似乎也走到了“换季”时刻。
据传,这座距离长江北岸仅二里多的集镇成埠于清咸丰年间,当年太平军与清军在江南混战,受到波及的七家花姓和五家梅姓大户为避兵灾相约北迁来到此地,花三百两纹银买下二十八亩荒滩,建了个由三十二间店铺组成的临江集镇。梅花镇由此得名。现今,开埠时的偏僻之地已有店面九九八十一间,人口近三百,是方圆二十里庄稼人、生意人唯一的集贸场所。
这天,一个消息像疾风刮过街面:镇上来了一对外乡父女,那男的人高马大,着藏青色厚布对襟短衫,戴礼帽,提一只竹编箱子,像个有钱人;那小女穿紧身花袄,高挑细腰,人面桃花,出奇标致。
第一个看见这对外乡父女的是开老虎灶的梅阿三。这梅阿三长相奇瘦,四肢像四根竹竿,几乎看不出粗细来;那脸颧骨尖削,两眼外凸,加上一只朝天鼻,人送绰号剥皮羊头。别看梅阿三长得骨骼惊奇,却是个正派人,他家老虎灶都是明矾沉淀三遍水入锅,一样的水壶,盛别人家老虎灶的水二十来天就会积下厚厚的水垢,用他梅阿三老虎灶的水两个月不带清理的。不只水好,态度也好,哪家走不开只需喊一嗓子“阿三来壶水”,三句闲话未聊完,便会见拎着大号黄铜水壶的梅阿三像一阵风卷进屋来。
这天晌午,梅阿三正给镇东根田剃头店送水去,劈面碰上正倚着进镇小道与街面交岔路口旁那棵一抱粗的柳树小憩的父女俩。看到突然冒出两个生面孔,正小跑着的梅阿三猛然刹住步,他一眼看出这对男女不是本乡人,那打扮、长相方圆百里就没这人种。
父女俩也被这突然间冒出的怪物吓了一跳,本能地直起身来。那男的伸手把住脚边竹编箱子的提襻,小女子则本能地往男的身后躲。
“哪来的?”梅阿三喘着粗气问。
“北边,正打仗哩,想找个落脚点暂住。”那男的双手抱拳,作了个揖。
“那你来对了,别看这镇子不大,却是安稳之处。当初革命党人与清人争天下,现在共产党与国民党争天下,多少地方打翻了天,这里连边都没占着。前些年东洋人占了县城,周边五个镇十多个大宅常被骚扰,独独这里没来过,你说奇不!”
那男的咧嘴一笑:“看来是来对了!我们要租二间房,还望这位兄弟指点指点。”
“往西走七十来米有个摇面店,隔壁花婶娘正好有两间空房,你去问问看,就说我梅阿三介绍的。”
“哦,是梅老弟,有劳了。我姓林,双木林,单名一个鹏字。这是小女秋月。”
正聊着,前头十米开外一店铺门口探出一脑袋,冲梅阿三就是一顿呵斥:“阿三你这冲头半天勿来,客人等洗头呢!啥辰光了也勿看看三四!”
二、根田剃头店
根田剃头店是梅花镇三家剃头店里名声最响的,这附近乡下男女要上镇打理头发,一般都去那里。在他们看来,“镇东根田”这四个字就像黄麻子烧饼、张小泉剪刀一样值得托付。
让根田出名的除了手艺了得,还有让人过目难忘的身形。根田小时得过脑膜炎,虽保住了命,却落下个“直不起腰来”的后遗症,身子像张拉不开的弓,于是根田驼子成了他的又一绰号。有时,客人不经意间当面这样喊他,他也不恼,讪笑着说声 “莫开玩笑”,全然不放在心上。
这不,告别了外乡父女的梅阿三踏进屋就这么来了一句:“根田驼子,水到了!”这回根田来了气:“烂污阿三,水都凉了,叫我怎么给客人洗头?!”
梅阿三自知理亏,忙打圆场:“是凉了些,少兑点冷水,还可以用的。你先使着,待会再送一壶来,少收一个铜板就是了。”说罢,他把头凑到根田面前:“知道吗,镇上来了个标致小娘,嫩着呢!”
根田脸都没抬:“与我何干?”
梅阿三故作神秘:“我引来的,爷俩,我叫他们去花婶娘那落脚了。”
这梅阿三在镇上是出了名的包打听,大事小事喜欢查斤过两,且肚里不藏事,转身便贩给别人,还喜欢往里添点油加点醋。
镇上来了个标致女人的消息在小镇风速传播。外乡父女还在花婶娘那里讨价还价租金,门口就有三三二二的镇上人伸头缩脑地来回磨蹭,就像猎狗嗅到了黄鼠狼的气味。他们从哪里来?来做甚?男人是做什么的?那女子长这么好看话亲眷了没……伴着各种问号的是各式各样合理离奇的猜想,有人甚至拿出两块大洋悬赏第一个打听到确切消息的人。
对这神秘父女的探究氛围一直延伸到了根田剃头店。这天,排队等候的一对乡下夫妻就向正用轧剪为客人头发塑形的梅根田打听开了。
“根田师傅,听说镇上来了一对外乡父女,哪里来的?那边真的在打仗?”男的坐在长凳上跷着二郎腿发问。
“听说是。”根田眼睛专注在轧剪上,只对第二个问题作了不置可否的回应。
“还带了个丫头,我们那里传十里八乡找不到这样标致的,真有这事?”同坐在一条大阔凳上的女人接住男人的话头。
“我没见过。”根田依然不温不火地用几个字作答。
“是地主吗?共产党要革他的命?”男的像在问根田,又似问自己。
“我看不像,地主逃走咋不带三妻四妾?根田师傅,你说呢?”那女的没有觉察到梅根田此时不想分心的敷衍态度。
根田摘下系在客人脖颈上的围布,猛地一抖,这才朝乡下夫妻看了眼:“我知道的比你们还少。”
根田利索地为客人洗好头,拿起剪子在梳子的引导下对发型作最后的修整,然后在客人的后胫脸腮处扑些爽滑粉,俯身说道:“好了。”
客人站起来,摸了摸衣袋,有点尴尬地望着梅根田:“能不能欠一会?走急了,忘带盘缠了。”
根田为难地摊开手:“本镇以外,概不赊欠,这是店里的规矩。”
“那就行,我是镇上的,先记着,一会儿就拿来。”
根田脸一沉:“莫开玩笑,这镇上大到七八十,小到站草窝,我个个认得,咋会不认识你!”
“刚来落脚,就住阿三老虎灶对门。我就是你们说的外乡人,我叫林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