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放

在一个四十年前老同学的微信群中，我一直是潜水角色，看众人发声，尤其是看女同学。四十年的岁月流水，足以汇成难以逾越的河沟，冲淡彼此记忆。我在千里之外，也没有与他们见面的机会，这种同窗之谊就越发显得雾里看花一般，很朦胧。

按理，农村中学男生多女生少，少到凤毛麟角的地步。原因不言而喻，女孩长大了是别人家的人，家中孩子多的农家人，更愿意将力气花费在守家种田的男孩身上。但我们班是一个文体班，文艺和体育专长生多，会唱会跑会跳会打篮球的女生，同年级的都挑到了我们班，使得女生差不多与男生打个了平手，占据半壁江山。我大约也算拥有文艺专长者，无师自通学会了二胡、笛子，还有能说唱湖北大鼓。全班毕业合影也帮我证实回忆，我在班上一来年龄偏小，二来个头也偏矮，各种原因促成，我与这些女同学几乎从未说过话。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她们的观察，并暗地里给她们来一个编号，有点水泊梁山排座次的味道。估计她们当时知道了，肯定会把我骂死，骂我假老实，人小鬼大。

在我这个“花名册”中，有“福痣”冯春芳、“卷毛”程冬梅、“奔马”罗红梅、“苹果”张萍、“白桃”何丽华、“黛玉”黄鹤、“媒婆”洪星、“长脚”戴月玉、“侠客”叶慧兰……取这些绰号，肯定有我的道理，有从外形来界定，也有从气质来欣赏，反正都有一些具体事例来佐证。譬如“黛玉”黄鹤，突出特点是好哭，针尖大的事情，她立马泪眼婆娑，让人劝也不是哄也不是。估计别的男同学背地给她取绰号，大约就是“好哭婆”！

但我第一个要写叶慧兰，估计是我的同学们意想不到的。的确，我从未与她说过半句话，而她在班上也不是那种众星拱月的角儿，功课一般，长相一般，气质也一般，绝非人群中容易引人注目的那种。至多不过是乒乓球打得好。但我还是想写她，感觉她能唤醒许多人的记忆和共鸣。

叶慧兰乒乓球打得好，那不是一般的好，是十分的出众。我读小学时就认得她，也是因为乒乓球。我们同一个公社，她是八大队，我是六大队。后来，大队改为村，她的村成了牯羊村，我的村成了马叫村。当时文化课学习都不重视，只重视文艺队和运动队。他们小学来我们小学打乒乓球比赛，让马叫小学领略了她的厉害。来客四个人，一名老师带三名选手，选手二男一女，女的就是叶慧兰。当时的比赛不分性别，也就是说，她的对手全部为男生，但不论团体和个人，她都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有过招全胜。大家赞不绝口。

比赛结束后，他们出马叫小学大门时，我近距离看见了她，精瘦，个头与我差不多高，头发鸡毛毽子般束起一撮，随着她的步速一颠一颠。最好玩的是，我看见她吹泡泡，舌尖一卷，借助嘴唇配合，巧妙吹出一个小泡泡，飘飘忽忽落地。这种并非依赖肥皂液的吹泡泡，是很会耍技巧的男生玩的，难度极高，比那种吸烟者吹出圆圈的难度高出太多太多。我当时学过，没有学会，一直到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还是不会吹这个泡泡。可她会，一颠一颠走过，身后飘落一串大小相近的小泡泡。

我后来听说，她在牯羊小学，乒乓打遍全校无敌手。假期在生产队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插秧割稻，五大三粗的男子汉根本不是她对手。听说她插秧割稻能够左右开弓，左手累了右手挥镰，右手累了左手挥镰，许多人在与她一起干活中，干着干着会停了下来，发呆一般观赏她的表演。

她还会“斗鸡”。这绝对是一种男孩玩的项目，即抱起一条腿在腰间，让这条腿的膝盖成为一个武器，进攻或者抵御，挑落对方。有时我也感觉，这个项目可能叫“斗飞机”更贴切，膝盖如飞机的机头，彼此机头对抗，或碾压着将敌方撞翻；或施“拖刀计”，以诈败逃遁，等敌方追近了，突然急停，躲闪，再在敌方刹不住车之际，背后一击，四两拨千斤获胜。

叶慧兰成了中学同学后，她的“斗鸡”的成绩我不知道，但她的乒乓球成绩，全班全校都是知道的。她只要一上场，立马就打疯，传统的左推右攻，球风凌厉刁钻。而且，她每每拿下一球，会挥拳叫喊，声音清脆，满场飞奔。在本校，她选对手依然是性别不分，让诸多的男同学败下阵来。一场全县中学生乒乓球比赛，我没机会现场观看，是事后听说的，她可是战绩赫赫，大出风头。这等规模的比赛，当然是分性别的，她获得女子单打冠军属意料中事，无须大惊小怪。问题是，当时的男队听说有一个队员身体不舒服（也许是诈病），而这个队员在本校比赛中曾多次败在叶慧兰拍下。男团决赛时，领队老师冒险一搏，让叶慧兰打头阵，冲击对方的一号，输了正常，赢了大赚。结果，她顶着“鸡毛毽子”上场，在对手的漫不经心中尚未回过神来，已被她三下五除二干掉，一时士气此消彼长，我校男团势如破竹，成功登顶。

在后来的岁月中，我看到邓亚萍的比赛，感觉球风与叶慧兰很像。看国手杨影比赛，我也会从技术特点上想起直板生胶的叶慧兰，但后者比赛中更加激情四溢。看着看着，我有时会无限感慨，当时怎么就没有选拔我们的“女侠”进入国家队呢？深深叹息。我相信，如果她能有这样的机会，一定会让鲜艳的国旗升起在国际赛事上。

后来在同学群中，我看见网名为“LJ”者，就是她。她带着小外孙玩，有时也与朋友聚餐，她会晒出面前一堆饮空的啤酒罐，像炮位旁的空炮弹壳。看来，当年的假小子如今成了女汉子，火力还挺猛。

可不久，就传出她脑梗的消息。群里纷纷表示可惜。我看群中以前也有募捐帮助困难同学的事例，就在群中发了个红包，希望群中的老家同学能转她，并且能起个头，大家都能捐助一下。可惜没有相应，这让我不懂，且尴尬。女同学何丽华代领后，去医院探望时交给了她，告诉她，捐款者是谁，如今人在千里之外。有心的何丽华拍下她的视频，放在同学群中。看得出，病情导致她说话含混不清，但她的表情挺激动。她能想起我是谁吗？知道我曾是她的粉丝吗？但愿运动天赋如此出众的老同学，能尽早康复起来。

一眨眼，活蹦乱跳的一群乡下孩子，将要进入老年队伍了。不是太顺利，也还过得去。都陆续升级做了爷爷奶奶。相信我们的下一代，会比我们更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