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长云
那天午饭后正要小睡,“叮咚”,师兄范钦书范行长发来一张微信图片,是适然亭的匾额。他让我认一下匾额上写的是什么内容。
这匾额我没见过实物,但还是熟悉的——博物苑东南角适然亭里的匾额。鬼使神差的,我来通十多年了至今还未去过这个略有点偏的亭子,但我同乡博物苑摄影师施东生兄办公室背墙上就挂着适然亭的雪景照片,我去过几次施兄的办公室,知道这个亭子。适然两字,苍劲有力,一望而知是集的宋黄庭坚黄山谷的字。右边是啬翁的几行跋语,因为字小,所以一直没有细读。我一直想当然地认为,适然嘛,就是跟陶然、快意差不多的意思。亭筑于高处,登高望远,把酒临风,其乐何及!更可能的一层意思是,状元公回乡兴办实业大获成功,造福了乡里,营造了博物苑,为开启民智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正在“但得诸生勤讨论,征搜莫惜老夫频”地怡然自得,顺便造个亭子闲适地寄托一下怀抱。这有点像欧阳永叔所名的醉翁亭,表达的是一种“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的大胸怀、大快意。
范兄知道我临过一阵啬翁的字,故问我啬翁跋语内容。图片上的字真的很小,看着让人头疼,且经过刀刻和描金,自然会比纸本更难认一些。更主要的是有些行草字与楷书相去甚远,确实不易辨识。
小睡了一会儿,我用冷水激了一下脑门,戴上老花镜仔细辨认啬翁的题跋。这一看,让我大吃一惊,跋语完全颠覆了我原先对适然亭之“适然”意思的认识。那话怎么说来着——“是我肤浅了!”
照片上的跋语如下:
余以清甲午试进士及第,州牧邦人撷唐卢肇诗语为果然亭志之。科举时代,得丧适然耳,未有能必者。丁巳余重修此亭,不敢仍前意也,适然之事,以适然志之而已。
大意是,我甲午年中了进士(状元),家乡的官员百姓取唐代卢肇诗句中的词语修了一座“果然亭”以示纪念。科举时代,考中与否都是偶然的,没人能必定考上。丁巳年(民国六年,1917年)我重修此亭,不敢仍用前面(果然)的意思。偶然、恰巧的事,还是用适然来表达吧。
我查了《现代汉语词典》,已然没有“适然” 这个词条了。问了度娘,才知道“适然”在古文中就有“偶然”的意思。所以这里的“适然”不能望文生义地理解为“闲适的样子”,它就是“偶然、碰巧”之意。殿试一甲第一名的状元,自己定性为偶得的,碰巧的,就好比对弈之胜者,忙不迭说“承让承让、侥幸侥幸”一样的有气度。果然适然一字之改,可以看出啬翁的学养、谦逊、淡然和洒脱,绝对鸿儒之风。
跋中用了唐人卢肇被强请看龙舟的典故。文献有载,卢肇,唐袁州宜春人,字子发,有奇才,以文翰知名。武宗会昌二年,卢肇跟黄颇一同进京赶考。当地太守看好黄颇前途,欲给黄“烧冷灶”“拉关系”,特设宴邀黄而置穷书生卢于不顾。越明年,卢肇中状元的消息传来,当年有失礼仪的太守慌了手脚,知卢肇将于端午回家省亲,便坚请卢肇同去观龙舟。卢有感于世态炎凉,当即赋诗《及第后江宁观竞渡寄袁州刺史成应元》,其中有句:
向道是龙人不信,果然夺得锦标归。
这实是一句深沉的人生感叹,但“果然”一语,也透着一些被轻蔑后的负气和报复性的狂妄。调子确实是高了一些。拿现在的网络热句翻译就是:“哥也想低调,但实力不允许!”
过了一千多年,啬翁也高中状元了,家乡人民着实很兴奋,好比现在哪个中学出了高考状元,周边群众也会津津乐道,跟着高兴一阵子,甚至会送一些钱物以示祝贺。那时候的人有古风,做的事很有文化有内涵,以修一座亭子表达祝贺。我在百度上看到一篇应该是民国名记者徐凌霄的文字,就谈到这段往事。大体内容和前文跋语表述的差不多。有所补充的是,当年“果然亭”是用水月阁魁星楼(应该位于中公园)改的,并且题了一对联:
画槛欲凌云,风月无边归小阁;
锦标今夺得,文章有价属崇川。
民国六年,啬翁重修此亭,把“果然亭”改作“适然亭”,把对联也改了:
世间科第与汉风,
槛外云山是故人。
徐凌霄的这段文字中也提到了啬翁的适然亭跋语,但内容与前述明显不同。
余以清甲午成进士及第,州牧邦人撷唐卢肇诗语为果然亭。世间万事得其适然耳。丁巳余重修此亭,不敢承前意也,适然之事,以适然视之。适得涪翁书,遂以易榜。
一个是亭中实物,一个是民国记者的文中引用,是记者抄写过程中有出入么,好像也不是,因为出入太大,不像是抄写之误。很明显的差距有两处,一个是实物跋只说了“科举时代,得丧适然耳”,而徐引跋则扩大到了“世间万事得其适然耳”,感悟更为深广。另一个是徐引跋提到了涪翁书,而实物跋没提及。匾额榜书跋语,交代书写者是常规项。现亭中匾额上何以缺少涪翁书的元素呢。
回家查了张孝若著《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第一编第三章第六节中提到了这个“适然之事”,也引用了适然亭跋语,与徐凌霄引用的一般无二。
我再看了范兄照片上的匾额,尽管字迹略有模糊,但是啬翁字,明确无误。怎么会有两个都比较真实的跋语呢?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几天,直到我几经周折请教到博物苑的赵鹏先生,才得到了完美答案。赵先生说:“现在匾上的文字,是据张謇日记的手迹,那是初稿,张孝若所记,可能是定稿,会有不同,但定稿没有手迹存在,所以只好用初拟稿了。”(看来原适然亭的匾额已经找不到了)赵先生还给我发了啬翁民国五年(1916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日记影印件的截图。
日记内容:二十六日,拟改果然亭为适然亭,集山谷字为之。跋云:……以下文字内容字迹与范兄实物照片上的除了行式,别的都一模一样。
还值得絮叨的是,这几天为查两个亭跋版本不同问题,也得到了一些新的知识。有资料表明,现在博物苑东南的那个亭子,实际上叫魁星亭(目前也是这样标的),原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因拓路需要,由孔庙魁星亭移到现址。2015年博物苑建苑110周年,为纪念啬翁创苑之功,博物苑将原适然亭的联匾重新制作,移挂此亭,所以,此亭叫魁星亭、适然亭似乎都可以。
另,跋语中“丁巳余重修此亭,不敢仍前意也”之“仍”,日记原文清晰可见由“承”字改成。我想这里的“承”,有继续沿用之意,这就有了两层意思,一是继续、一是用。不敢承的,可能是“继续”而不是“用”,对原来用“果然”之名,反对的主观意图就弱。改为“仍”,就是“仍然”,只有一层意思,有原本就不认同,这次重修,不任其继续错误,抓紧改正的意思。
但最终正版跋语还是用了“承”字,我想,这里应是表达的“承受”之意,若谓不敢承受家乡父老之前表达的美意。
汉语是丰富的,啬翁也很丰富。
啬翁就是一本读不完的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