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耀东
秋后的八九两个月,是棉花收购的旺季。海复供销社的棉花收购部设在海复棉厂。海复棉厂一九五五年建在通海垦牧公司旧址上。旧址在抗战中拆除,剩下的门楼成了海复棉厂南大门。
棉花由供销社统一收购,由棉厂剥籽加工。海复供销社近水楼台先得月,收花部和棉厂由西大门连通,省却了收购后运送到棉厂的运输环节,而是过磅后直接扛上了棉厂的天堆。
天堆像一座座山峰拔地而起。扛包人头顶和双肩嵌在棉花包里,含胸拔背,颤颤巍巍,转过几条跳板上到天堆顶部。天堆用芦扉封顶,复盖大油篷。
其他乡镇送棉花的牛车从垦牧公司旧址仅存的南大门进厂。为了防火安全,南大门有持枪的警卫。
棉花运输船南从小沙洪河,北从蒿枝港进入棉厂东码头。西边来的棉花船从头兴港河进入海复镇中心河。三个方向的水泥船、木帆船逶迤进入棉厂码头排队。小沙洪河水清如镜,岸边杨柳依依,码头工人的人力车川流不息。
下午两点后,小路上都是装着棉花包的平板车、独轮车在前行。平板车装六件,独轮车装两件。平板车一人驾辕,车后两人躬身撅腚地推车。小路蹦蹦跳跳,棉花包摇摇晃晃。
独轮车都是一推一拉。推车人躬身撅腚,拉车人的腰弯成煮熟的龙虾。车声吱呀,汗如雨下。
加重自行车后座上装两件棉花。驾车人抓着棉花包推车,两根麻绳牵住车龙头,方向就在麻绳的牵引上,黝黑的小腿筋肉结实,如老栋树的树桩。
河里运送棉花的船一条接着一条。拉纤的、扯帆的,吃水都很低。远远地看去,白帆在蓝天下移动,飞到棉厂码头就垂下了翅膀。
沿河都有拿着长竹竿打捞河中落棉的人。长竹竿绑着网兜。船过去,总有几小把雪白的棉花漂在河水里。捞回去用手剥籽,剥下来的皮棉纺纱织布,可以节约布票,可以把棉袄加厚。
生产队的棉花一早就摊在芦苇帘子上晾晒。打麦场上的棉花桁像白色的长龙,长龙两边坐着拣棉花的男女社员。
九月的太阳很亮很温暖,棉花白得耀眼,红铃虫从棉花堆里钻出来,在手背上、脖子上蠕动。桁搁下有钻来钻去的鸡在吃虫子,吃得脖子撑起来,红壳蛋又多起来了。
拣棉花是捡掉棉花上的叶屑杂物,分出僵花和次花。棉花一晒就白亮干爽。早晨晒,上午拣花,下午两点钟装包打件出仓。一件棉花由两包合成,每包八十至九十斤。打包时,包底的棉花总是差一些,包面上的总是好一些。棉花包打得越结实越好,采样人的手就插不到包底。用刀子划开袋底的事是很少见的。
收花部青砖侧铺的场地上排满了棉花包,拿着白色样袋的采样员从每只包里抓一把棉花放进样袋里去检测。运气好的时候,采样员是自己的熟人,就可以一面抓一面挑拣,让采样员张着袋口。采样员都是极规正的人,瓜田李下晓得避讳,两只手张着口袋,眼睛看在天上。挑拣的人心里怦怦地跳,略微拣掉几朵次花杂质,都是眼快手快的。
样袋里的样花称足十斤,然后送到皮辊小轨车上轧掉棉籽。棉花用皮棉结算,旺季里的出花率可达百分之三十八至四十。
皮辊车出来后送到验花部评等级。验花师都是资深的老花师。高高的验花台上,每个窗口都站着一个验花师。右手抓住一把花絮,在台面的玻璃上擦两擦,把擦滑的丝面和一级、两级的样花对比,遗憾而夸张地摇摇头,才凑到三级花的样花下去比对。队长赶紧凑上窗口叫验花师娘舅。验花师抬起头,从厚重的眼镜镜片下斜了队长一眼,用左手扯去几丝黑斑和黄斑,再在玻璃上擦几下,凑到二级花的样版上比对了。又歪过身子去,和隔壁的验花师嘀咕几句,取得一致意见。对窗外的队长严肃地说,这次就算二级花了,下次拣清爽点。
队长满脸是笑。连声说,是的!是的!棉花是好的,淋了雨,红铃虫今年发得太厉害了。
老花师用专用的油光纸把样棉卷起来,涂上胶水封存备查。老花师身边的样棉垛得高高的,像粮库的卷子面。
棉厂门口有拖着木箱子的小贩在叫卖棒冰,都说棒冰一泡水,不实惠,咽口唾沫就算了。
棉厂小吃部碰巧煎萝卜饼。香味把夕阳烤得像通红的饼。队长兴致忽然好起来,掏出公款犒劳卖棉人。萝卜饼松、香、脆,一抓一手油,吃了还想吃。队长说,一心为集体的人,就是要奖励。出外要懂礼貌,年长的人都是娘舅。
1975年,通海垦牧公司的大门因故拆除。门口的萝卜饼也从此不见了。
2022年11月19日,复原的通海垦牧公司以全新的面貌对外开放。
张謇创办的中国垦牧第一乡的海复,踏上了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