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瑛
太阳光顺着没拉严实的百叶窗照进来了,谈不上暖和,却足够明亮,是早上了。
赵茗坤艰难地从毯子里伸了伸头,极快地,又倒了下去。好在意识从遥远的地方回了过来,屋里很静,他听见楼下喧哗又遥远的人与汽笛声,电梯井里也仿若有嘈切的人声钻到耳道里来。
他又伸了伸头,墙上的挂钟指着“8”和“5”,离上班还有半小时有余,他挠着头慢腾腾地坐了起来,潦草叠起毯子随手塞进沙发下的纸盒里。
是的。他此刻正坐在沙发上,而椅子在会议室里,而会议室,很显然,是在公司里。
这是家几百号人游戏公司,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比比皆是,三十刚出头的青年人也为数不少,像他这样过了三十五岁的,不是很多,但也没有少到突兀的地步。
公司最近很忙,一款新游戏已经在内测,用户的反馈极多,很多团队人员没有意识到的问题也随着用户的体验测评源源不断地被反馈进来。
赵茗坤只能成日坐在电脑前翻看用户的评论,然后根据评论总结出新游戏可能存在的问题,有时候他还会根据这些问题实际探究一下——也就是打两盘试试看。打游戏快乐吗?赵茗坤很难回答,毕竟这已变成了工作,而他也不再是那时候无忧无虑的人了,他面对很多困难,房租虽然暂时算是解决了,但饮食也是笔不小的支出,老家也总是要钱……
“你以为我挣多少啊?你当我在大城市捡钱啊!”每当妻子要钱的电话打过来时,他都是这样没有好气。以前不是这样的……也许是妻子的支出日益增加,也许是自己的工作太忙了……
公司里常有人加班,他反正也是一个人身在此地,便也常留到深更半夜。他喜欢在会议室干活,外面灯太明亮,敲键盘的声音又连绵不断,在小小的格子间里忍受这些,不能不说是一种痛苦。不像这个小会议室,宽敞,而墙角射灯照来的光线又是如此柔和,四下都静谧得令人平和。
赵茗坤于是就干脆这样住下了。加班的人一个个离开,他们归心似箭,没有人还在意、记得他。
住在这里除了沙发不如床舒服,其他一切都完美——八点三十,刚起床的赵茗坤在洗手间刷牙的时候,忍不住这样喟叹,他为自己能想出住在公司这样美妙的主意而叫绝——他连通勤的时间都省了。换作从前,自己能睡到八点二十五?做梦呢!
王妮可第一个到,她就坐在赵茗坤对面的位置上,王妮可入职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每天他都比她早,王妮可决定和他搭一次话,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就省略称呼:“你怎么每天那么早啊?”
赵茗坤把从茶水间里拿的袋泡茶从杯子里提出来:“年纪大了,反正也睡不着,还不如早点上班。”
王妮可给逗笑了:“你还不到睡不着的年纪吧。”
赵茗坤说:“你不懂,只有应该睡不着的心情,没有应该睡不着的年纪。”
王妮可不再搭话了,她心想:可不是嘛,这位大哥一把年纪,却和她这个实习生一起,坐在这不分岗位的工作区,被这样排挤到边缘,能睡得着?
这一天是发薪日,同事都像比平素快乐一些,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多过往日。赵茗坤快乐不起来,发工资又怎样,钱能到自己手里吗?“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他对自己这样说。
一上午,他打了两盘游戏。然后跟着公司大部队去食堂吃饭。公司食堂菜色不错,价钱也便宜,所以外食的人很少,自然排队的也就多,他排在离餐台老远的地方就已经相中了架子上那盘烤鸭,公司的烤鸭那可真是一绝……据说几年前曾经有员工写过食堂午餐测评发在网上,搞得网上一小拨听风就是雨的网友来食堂“打卡”烤鸭,吃了好几天,一直到有个网红来录视频才被发现。后来食堂就取消了进门付费兑饭票的制度,改成人事部统一下发饭卡自行充值制了。
赵茗坤的饭卡也是他刚来公司时拿到的,那会儿他也没想到他能在这个公司熬这么久……他晃了晃神,又想:如果食堂晚上也开放那就好了。
队伍在缓慢往前,很快排到他,他刷了一下卡,“滴滴”两声,道闸没动,他推了推,道闸的铁栏杆稳如泰山,他又刷了一下卡,这才注意到,伴着“滴滴”两声,刷卡机闪烁的是黄光。后面人凑过头来看了。
“怎么回事?”他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声。
“消磁了?”后面有不认识的人这样猜。
“还走不走?”又有人催。
“去总务后台问一问吧。”有人出主意。
赵茗坤说:“也只能这样了。”他把队伍让出来。正想回办公室,忽然有个大块头的男青年从食堂后面冒出来:“请跟我来一下。”
好几个人扭头看他们。
赵茗坤跟着他走。
在那台油腻的黑色电脑前,胖胖的中年男人拧开保温杯:“你的饭卡哪里来的?”
赵茗坤说:“我自己的啊!”
“那怎么显示‘已挂失’?”
“不可能吧!”他说。
胖男人说:“你叫什么?”
赵茗坤不高兴了:“我叫什么和你有关系吗!”
“本来没有。但你拿着钱一鸣的饭卡,而钱一鸣报失,那就和我有关系了。”胖男人指着显示屏上的名字,“你别跟我说你是钱一鸣。”
“当然不是。”
“那你叫什么?”
“赵茗坤。”
胖男人问他:“卡从哪里来的啊?”
赵茗坤回想了一下:“噢……”他恍然大悟,“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三个月前吧,我弄丢过一次饭卡,然后顺着路往回找,在电梯间里找到了……可能是搞错了,毕竟都没写名字。”
胖男人没再说什么,只讲:“饭卡放这里吧。”挥挥手让他走了。
赵茗坤有点心神不宁,他总觉得食堂的人一脸像要找他事情的样子。
果不其然,等到下午,来了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大乐意,但这个人看上去不是好打发的主,便照实说:“赵茗坤。”
“什么部门的?”
“测试部。”
“什么!哪个部门?”
“测试部。”
“我怎么不知道你?”
“我来了不久。”
“你就是来了一个小时,我这个测试部总监也应该知道你。”
“如果你实在不记得,或许你该问问人事部。”
这个总监料想是哪里出了错,也许是人事部出了纰漏?他忍住了继续盘问的欲望,返身往人事部走。
钱一鸣站在二十楼宽敞的副总室端着咖啡杯往楼下看,他忽然想起来,三个月前,他确实曾经在餐点时分带着饭卡坐过员工梯,丢在那时也是可能的,这人顶多就是个拾物不还,谈不上更严重的行为。
他于是给人事拨电话:“一点小事,不用去找那个赵什么的询问了。”
人事说:“我们正要跟您说这件事,我们在档案里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这个人的记录,现在正要在请安保调监控……”
二十楼与十九楼两个电话正在通话的时刻,一个中午没有吃饭的人,从十八楼的电梯上急速而下,狂奔出门……
狂奔向玻璃幕墙反着极大太阳光的户外,逃往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