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如皋籍教育家吴俊升(1901—2000年)在回忆录《教育生涯一周甲》中,追述过国立长沙临时大学的诸多往事,涉及了作家朱自清先生:
……随三校(北大、清华、南开)文学院师生迁到南岳上课。这时是1937年秋季。三校文学院教授集合一起,人才济济,为名山生色不少。文学院院务由文学院院务委员会主持,我被推为委员会召集人兼主席……上课数月,发生一不幸事件,有一学生在校旁黑龙潭游泳,失足受伤,校中没有医药急救设备。我和朱自清教授伴同受伤学生乘滑竿下山到镇上卫生事务所,以为可以急救,孰知该所只讲卫生教育,并无医药救急设备,眼看该生当场死亡,不胜痛惜。
作为吴先生的晚年作品,记忆与细节,难免失真,且是孤证。至于被救治学生的名字与时间,又未述及。因此,其他佐证,值得探讨。1937年11月16日,另一位当事人朱自清于日记中写道:
检查宿舍。何与钧于白龙潭失足坠下,二小时死去,甚惨。
关于救治学生一事,朱自清只录一句话,不过事发地点已有两种说法, “黑白”需分,否则浑水“一潭”。清华档案中对此存有一份刘崇鋐(历史学家)的简短报告:
今晨有北大学生何君与钧(广东大埔人,国文系四年级)在白龙潭瀑布处扒(爬)山游玩,突失足下坠数丈直至崖底,头与下部均跌破,流血染石尽红,急舁至南岳市就医,已不救。十时坠崖,十二时许逝世矣。至可悼惜。该生伤重,虽有校医,恐亦不能救,但二三百人山居无医,确是冒险,希能早促校医来也。
南岳有黑龙潭,又有白龙潭。位于校舍(韭菜园圣经书院)附近的是白龙潭,除去吴先生的回忆,清华档案、朱自清的日记,及其他史料,都记载事发地点在白龙潭。至于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又参考《学府纪闻·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南岳日记》诸作记录,整理如下:
11月16日的早晨,两天后就要开学,傅幼侠(清华外文系四年级学生)前往白龙潭游玩。他还没到刻石处,便听到高亚伟(北大历史系四年级学生)慌慌张张地呼喊:有同学掉入潭中。傅幼侠跑回校内叫人求救后,又顺着小道爬向潭底。失足学生是何与钧。他约于早上10点跌落。吴俊升、朱自清随后赶到,将遍体鳞伤的何君送往山下的卫生事务所治疗。没想到的是,卫生事务所徒有虚名,无法治疗。朱自清、吴俊升无奈目送学生于12点左右离世。正是在不久前,日军入侵,这位北大国文系的学生——何与钧逃离北平,在廊坊被拉下火车。他见日军一时大意,立即逃跑。日军在他身后,连连开枪,未曾击中,他侥幸活命,却在南岳意外摔死,令人扼腕叹息。柳亚子的哲嗣柳无忌,也在南岳执教。11月16日,他刚从长沙回来,便于当天听闻噩耗,沉痛写下:一失足成千古恨。
事故发生后,在校方众多教授中,吴俊升携手朱自清,出面陪伴学生下山求医,不无道理。《刘崇鋐函梅常委报告南岳情况》(清华大学档案,写于1937年11月6日)记载:文学院院务由委员会主持,吴俊升先生为主席,朱自清先生为书记……这段档案证明吴俊升的相关回忆十分准确。他和朱自清先生,同为文学院的主要负责人,学生发生事故,他俩及时出面处理,实为职责所在。
何君意外死亡,给予学校师生很大的启示。吴俊升的“不胜痛惜”、朱自清的“甚惨”, 刘崇鋐的“至可悼惜”,柳无忌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异词同悲,无不表达了他们心中深深的苦楚。刘崇鋐希望校方早日派遣校医来到南岳,避免悲剧再度上演。吴俊升先生更有想法,铭记此事,痛恨不明医药只讲卫生教育的卫生事务所。他日后任职教育部高教司司长,竭力反对在教育学院设立卫生教育系,而是主张卫生教育系归入医学院。这正是对死者何与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