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蓉

“低眉”作为一个文学圈的笔名，可能比知道“李晓琴”的人更多。

低眉的文字怎么个好呢？

这么说吧。譬如吃白水煮蛋，有人喜欢清蘸酱油，但对我来说，还是喜欢香菜、蒜末、海鲜汁、小米辣和糖醋叠加的那种。饶盐饶酱五味足。

低眉的文字，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不过我首先欣赏她的，是因为这是一个有明确方向感的写作者。

从她前些年写如东方言系列起，就把目光系统地长久地凝视在生养她滋养她的那片大地上，那些目光甚而都长出了触角，纵横伸向方言土语的文化与情感的深处。

这其实是很难得的。我身边一些写散文的女作家，大多能心有所感，笔到意成，但鲜有人能有计划有目标地对某一项主题或内容进行长久而深刻的关注与审视，将之列为这一年甚至是几年来的写作方向。因为你并不知道这花费了你诸多时间与精力的文字能不能有保存的意义，或者说，它们在你自身的写作谱系中有什么价值。我们大多数人只会感念当下这一瞬，哪怕将之定格成永恒。但低眉偏要推门望月，朝退潮的方向走，往不那么光亮的地方去。

说到底，这是一个有写作野心的女作家。“野心”在当今的汉语词汇里早已不是一个贬义词，它意味着规划、筹谋、方法和途径。写作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点自己的野心。你要问我有没有，我当然也会有，但我不敢说，因为我知道自己还不具备跟写作野心相匹配的实力。

但如果你问低眉她的写作野心是什么，她会说，总要在文学历程上留下点什么。这不是我杜撰的，在她写师范老师的一篇文章里，她气宇轩昂地宣告过。果然，一个人文字的味道最终也会反映在她的文学理想上。

这些年我看过低眉的不少文章。最有史料价值和乡村印记的，大概是她的方言系列，当然我看得并不全，零零散散的一些。低眉是如东人，我不知道她对本土方言研究的背后花了多少气力，但我想，一定不会少。否则她不会把如东方言的前世今生写得透亮又缠绵。

她写“杀馋”就是好吃的意思，非常好吃，好吃得没魂，好吃到能把人骨子里的“馋”全都杀掉。

她写“郭刀儿”：“郭”与“刀”这二老，作为有具体指向的实词，在这个无厘头的组合里，都已虚化堕落，几乎同政府官员的表态一般语焉不详，仅用来表音，可以用来替代故事，皮话，笑话。

写“上”：我乡下把不孝公婆，不疼子媳，蛮横武叉，不懂人事的行为，叫“不上线”。瞧！做什么事都要有一个线的，它是我们为人处世的底，我们做事必须要依着这个底，向着这个底。一个“上”字，直观地描绘了人在为人处世的过程中，对于底线和主流价值的追寻，人心向上的力量显露无遗……很主动。

这些，若没有敦实的田野调查与实际体验，没有蹲下身子俯进乡野农田，没有对土语乡音的深情凝望，她不可能把这些看起来土土的字词闲说到“豆棚瓜架雨如丝”的家常境地，但又透着一股“诸位看官，且听我细细道来”的隐隐自得。

这种“我知道我写得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好”的小傲娇，加上“我知道我还不是特别好所以要更加努力”的些许焦灼，构成了低眉写作时的心理架构。所以她一直在寻求突破，她不满足待在自己的舒适圈里。她写方言系列写到获奖，写到出书，但她并不打算继续限定在语言文化中，甚至也不打算写语言系列的周边。我曾经以为她会进一步写乡风民俗，写古村镇考据等，但并没有。她转眼又把目光和兴趣放在了植物上。

低眉笔下的植物，并不同于很多人写到的那种作为怡情养性的客观对应物，她不想那么雅致，她要俗一点，更俗一点。她写的植物大多是些日常到不会多去注意的飞蓬、棉花、鸡冠花、薄荷、地肤子们。它们本质上跟你左邻右舍的三姑四婶、五婆七大爷们没什么不同，它们是俗气的，是低微的，是泼辣的，但也是懂得疼人的。

“不玩玄的，就往明白里写。这是好的文风，也是作家自信的标志。”毕飞宇早就这么说过。我是最近几年才慢慢悟出这个理，但低眉早就身体力行了。

你看她写的“飞蓬”：老飞蓬从秋天的风中摇晃到冬天，又从冬天的风中摇晃到春天。春天的小蓬草生出来的时候，去年的老飞蓬还在风里立着。你简直不能相信，它们俩居然是同一个人。

写“韭菜”：韭菜长不起来了，空在那。也因为我割韭菜不一顺，经常挑了割。妈妈说韭菜被我气死了。韭菜有气性的，最恨人瞧不起它。

写“叶下珠”：虽然我已经因为炎夏的酷暑弄得一颈的湿疹，眼睛像孙悟空一样，会喷火，还是不舍得掐了泡茶喝，就这么小可怜的一丁点儿小可爱，无论如何是下不去手的。

这种腔调与言辞，甚至写作间的呼吸、节奏、步伐，都是从容的，有节度的，家常的。这哪是什么青枝碧叶常在他处做赏玩小景的绿植，分明就是藤牵蔓绕，勾肩搭背，开轩卧闲敞，把酒话桑麻的乡里乡亲啊。

你对它有情，它就对你有意。世间的情意哪里只在人与人之间。人与草木之间的这份怜惜、惊骇、体己，甚而爱怨交织，同样是身而为人立在世上的一份沉甸甸的珍重与牵挂。

写吧。低眉。你不需要别人为你指路，你自己手中就提着一盏灯，它为你照亮了所有那些值得你低下眉头去看的道路、田野、声音和面庞，以及它们背后的故事。祝你在文字的河流中顺流而下，逐水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