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胥大爷把四只鸡蛋退还给我们，他对奶奶说：“鸡蛋别放在我这儿，小心忘记了，李家大嫂你知道，我记性不好。等到这本书有了，你们再拿鸡蛋来换。”

奶奶问胥大爷：“那您的供销社什么时候才能把这本书进回来呢？”

胥大爷回答：“谁知道上级供销社还有没有这本书呢？”

奶奶又说：“胥大爷您行行好，帮帮忙，把这本书进回来！”

“那还用说？”胥大爷回答道，“只要上级供销社有货，我一定进一本回来，留给你孙子！”

“那就多谢您啦胥大爷！”奶奶说完，扭头牵住我的手，对我说，“别哭了，还不快感谢胥大爷！”

奶奶穿风漏气的发音让我纠结于两个“大爷”竟然是两个相同的汉字，心里别别扭扭疙疙瘩瘩的，没有喊出口。

胥大爷对奶奶说：“你们回去吧。来了货，我托人带口信，肯定把你和你的孙子通知到。”

得到他的承诺，我一颗悬着的心，稍稍往下落了一些。眼泪还在往下流，我却忍住不哭了。

在回来的路上，我不敢跟奶奶说话。我既伤心又惭愧，伤心的是，一本我穷尽脑力想得到的书，最后成了幻影；惭愧的是，一贯的好孩子居然做出如此不堪的恶行，还被抓了现行。

奶奶左手端着碗，五只鸡蛋在米上挤在一起。她右手牵着我的手，如同牵着我的三魂七魄。奶奶说：“孙儿啊，想换书你跟奶奶说呀。这么做，你可知道你错了？”

我再次流下委屈的泪水。就在今天上午，在学校，我已经跟伙伴们吹牛说，我有一本全新的《小兵张嘎》，明天带到学校来大家一起看。小伙伴们立即投来羡慕和期待的目光。放学轮到我扫教室，被他娘骂作“懒得烧蛇吃”的二毛，还帮我扫了半间教室。我明天如何向他们交代呢？我流着泪对奶奶说：“那本书要一毛七分钱呢，值五只鸡蛋，还能找回三分钱。”

奶奶说：“无论多艰难，读书总是好的。”她自始至终没有责怪我私藏鸡蛋，只是说以后凡是读书买书的事儿，都应该跟她说。她说：“再艰难，从牙齿缝里省几本书给你读，奶奶还是做得到的。”奶奶希望我多读一点书，为了我读书，她可以少买一点盐，少买一些针头线脑。

五只鸡蛋躺在装了米的碗里，安安静静的，只要奶奶不摔跤，永远不用担心破碎。走到半路上，我对奶奶说把碗给我端。奶奶便把碗交给我。鸡蛋、米、碗，还带着奶奶那看不出手纹的手掌上的温度，在我手里沉甸甸的。

到了家门口遇到了爷爷。爷爷问：“捧着鸡蛋干啥？”

我心想坏了。奶奶爱我爱到纵容的地步，爷爷却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他要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不把我爹喊到他跟前来跪到地上承认自己教子无方才怪，然后，我爹不把我打个半死才怪。这些都还不是最让人头痛的，最让人头痛的是，爷爷有一个优质大嗓门，只要他扯开喉咙骂我，我的恶行立即传遍整个村子，比大喇叭还厉害。

奶奶回答说：“替小勇喊魂。”

爷爷奇怪地问：“喊个魂用得着五只鸡蛋？”

奶奶伸出双臂，在空中画了一个簸箕大的圆。她说：“我孙子的三魂七魄大，不用五只鸡蛋喊不回来！”

奶奶背对着夕阳。夕阳从奶奶的背后照过来，让她像一尊剪影。晚风吹拂着她，额头上有银发飘飞，腰间的围裙猎猎。

此后很多天，放学后我都要弯到供销社去看看。学校、家、供销社，三个点的小路形成一个三角形。从学校出发，经过供销社再回家，相当于走了三角形最长的两条边。可是我愿意弯到那里。奶奶答应过我，只要这本书出现，我就可以回家取鸡蛋来换。每次去，都要躲着胥大爷。我只想看看有没有《小兵张嘎》，我不想让胥大爷看见我。

或许胥大爷进不到《小兵张嘎》，或许胥大爷被我给得罪了，即使能进到这本书，他也存心不换给我。这本书再也没有在那个小小的供销社出现。

那一阵，我成了小伙伴们的嘲笑对象。直到胥大爷告诉他们，我奶奶是支持我换那本书的，因为晚了一天，那本书最终不属于我，他们才不再笑话我吹牛，跟我和好如初。可我总觉得欠了小伙伴们一本厚厚的《小兵张嘎》。这种惭愧，固执地追着我不放，只要我一动念，就跟我纠缠不清，直到供销社在那片土地消失，彻底隐没在历史的烟尘里。

一晃，四十多年的光阴过去了，我早已忘记这桩发生在少年时期的往事。2021年到太行山区采风，在扁担岩供销社的玻璃橱柜里，我竟然看见一本扫描翻印的《小兵张嘎》。一瞬间，往事全都跑回脑海里。封面还是那封面，右手持枪的大叔还是那么年轻，站在前面的嘎子，依旧是个穿白色汗衫褂子的少年。而我已经两鬓经霜，人生半百。

我反复摩挲着这本连环画，封底上的定价还是一毛七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2年11月第3次印刷，印数1200001-1800000册，全书192页。这本书出现在横断山区安宁河畔的时间，是1979年。这本连环画究竟印刷过多少次，谁也说不清，但画册的版本从来没有改变过。如今，《小兵张嘎》售价10元钱。我左手捏着书脊，右手拇指和食指把书页摩挲得一页页像扇子扇过，从飞速翻过的纸页间散发的新鲜的油墨香，是那样芬芳。买下这本连环画，等于买下一段记忆。

我还能想起奶奶当年的声音和神态，可无论如何，我再也无法描述完全自己当年的一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