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康
渐渐丰满的晨光中,早起的人在慵懒中轻轻推开窗棂,休息了一夜的大叶白立即醒了。梳头、洗脸、敬香、摘藿香叶、烧天水茶,女人们忙碌起来,远处偶尔传来的胡琴和念白与越来越响的尘嚣声混杂在一起,就在马丰河水开始摇晃的时候,丰利新的一天开始了。
巷子里出现了不少陌生人的身影,他们拿着相机,端详着这里的一切,好像在查看时间的痕迹,就连墙缝里刚刚爆出的一朵嫩绿也不放过。老街上的人知道,他们是来寻找文园的。近些年,文园成为当地一个文化符号,这是很让人欣慰的事。领导在讲话中,只要涉及历史与文化,也常常会把文园挂在嘴边。俊男靓女的消息是最灵通的,一些文化人士也大老远慕名而来,一条并不狭窄的将军巷,有时显得很拥挤。
这里有什么可以看的呢?巷子里前后有几座青砖青瓦的老房子,每进都有一个小砖铺就的院子,破壁苍苔,随处可见。那些房子真的太老了,木墙壁、木地板、木门槛,木梁上雕了许多复杂图案,幽幽黑黑的总看不清楚。就是大太阳的天,屋子里也是黑咕隆咚的。巷子最北头的两层小楼,为文园博物馆,新修的建筑,毕竟少了时间的滋养,没有那么沉稳自在,总是有点稚嫩。倒是南街上的那些老石板,硬硬朗朗,走在上面,仿佛走在一段冷峻的历史之上。
二百多年前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真的热闹极了。汪之珩在这里接待过刘名芳,接待过吴烺,接待过黄瘿瓢、郑板桥、罗两峰,接待过从五湖四海来访的文朋诗友。那时,在他父亲在原先文园的基础上,除了课子读书堂、宝彝堂、文昌堂外,又新建了红半楼、笑青轩、停云馆,涵虚阁、一碧亭、傲蜃楼、漱六阁、桐露轩、拾瑶轩、十砚千帙之居,文园成了当时文人必到的网红打卡地。文园有多美?乾隆十七年的状元秦大士用四个字作了定论:“甲于皋邑”。不仅园林风光步移景换,人文景观也是蔚为壮观。有人把这里比拟成水绘园,有人称他是冒襄再世。虽然汪之珩也曾议叙过云南盐课提举使提举、盐运司副使,又是什么候选道加四级,但这些都停留在纸面上,他一辈子没有出来做官。他最向往的,是做一名诗人,最喜欢的事,莫过于文人雅士之间的诗酒往还。文园就是想用浓荫碧绿的嘉葩美木,挡住这世间的些许风尘。且乐生前一杯酒,人间有味是清欢。汪之珩为东皋建了一座心灵的后花园。
汪之珩去世时,他的儿子汪为霖才四岁,但风雅也是一种遗传病。汪为霖十七岁为刑部郎中;二十二岁总办秋审;二十五岁扈跸滦阳,阅射布靶,被赏戴花翎;二十六岁出任广西思恩府知府。其后,又任镇安知府、广西盐法道、山东兖州知府,署山东督粮道、兖沂曹济道,四十余岁就早早逃离官场,做起了方外闲人。他请来叠山名家戈裕良改造文园,念竹廊、紫云白雪槎、韵石山房、一枝龛、浴月楼、读梅书屋、碧梧深处,处处溪水环绕,林木葱郁,极尽池馆花木之胜。特别是小山泉阁更为天下一绝,园子里的腹地中,叠假山一座,主峰突,次峰拱揖,有危径,有洞穴,有幽谷,有石崖,有飞梁,有绝壁,一条泉水自上而下,潺潺而流,有如碧溪入云。此间闲坐,让人身心如洗。在文园之北,汪为霖还新辟了一个小园,与南园一桥可通。嘉庆九年(1804)十月,洪亮吉游览北园,见这里四周林溪一碧,风景尤美,遂取韩愈“绿净不可唾”之意,命名为“绿净园”。从此后,两园间,盐河旁,归帆亭下,一只只扁舟收住了风帆,系好船缆,一些从远方而来的文士匆匆下了船,沿着小径拾级而上,他们来参加的不仅仅是诗酒文会,更是赴一场风情绰约的文化盛宴,他们慢品茗,痛饮酒,以柔弱的声音,直把这个海滨小镇吟哦得草木起伏,春山可望,整个天空都云蒸霞蔚。
当然,也有阴暗的眼睛注视过他们。汪为霖十六岁时,栟茶“一柱楼诗案”案发,瓜蔓抄连,人人自危。一个深受文园恩惠幕客的嗣子,竟打起了敲诈的主意,还好汪为霖年龄虽小,却老成得很,把这忘恩负义的家伙送到如皋城打了板子。只可惜他父亲费尽心血所刻那四十八卷《东皋诗存》的原版被落入胥隶之手,等收回时,已是“零落残毁,不可复整”。此外,“闾里倾险之士日搆衅端”。——自古以来,这世上最不缺少的就是这种阴冷的打量,只要你稍有疏忽,他就像恶狼一样猛扑上来,疯狂撕咬。但汪为霖若无其事,依旧吐纳不辍。他还请来画师画下《文园十景图》《绿净园四景图》。他就是要让世人知晓,文化这东西,不管别人怎样打磨,永远不会褪色。
文园成了后人口中的“避暑山庄三十六景”之一,这当然是以讹传讹。但陈从周先生所说的“小山泉阁溪泉作瀑布状,自上而下曲折三叠,洵画本也,直拟文园中,今南北所存诸园中无此佳例”,这个倒是真的。1962年冬,他拟勘察文园遗址,车至泰州,遇雪而返。十八年后,他再一次来到皋东,然而所询非人,答非所问,不由长叹一声,留下一字一画,惆怅而去。其实那个时候,他就是到了丰利,到了将军巷,看到了汪氏旧宅,又能怎样?据知情人说,这里是汪家西大门,汪之珩、汪为霖属于东大门,而东大门早已在马丰河底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开挖马丰河,硬生生从丰利镇中心穿凿而过,真正最能代表汪家的东大门,早已被滔滔河水淹没了。历史这一条河流,到了这里偏偏不肯拐弯。
往日的故事消失了,时间的流速也十分模糊,当年鲜活的日子已经萎缩成一行行干瘦的文字,那些神采飞扬的诗人们,默默地坐在暗暗的角落里一声不响,时间把他们变成了古人。他们沉闷,无聊,且面无表情。
但文字怎么可能会死呢?只要春风一吹,它们就会活过来。在大家捡拾历史碎片、进行纸上文园重建时,那些干枯的文字丰润起来,远远地听到有干杯的声音,他们面色红润,变得诙谐而有趣,他们吟诵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有两个人携手缓缓走来,青袍宽带,意态潇洒,所过之处,文字次第而亮,我知道他们是汪之珩与汪为霖。他们身旁满是奇花异草,整个园子也随之醒来,随便一朵花,随便一片叶,都是芳香无比。
声音嘈杂,人影斑驳陆离。光线渐亮,一卷文园的风雅故事,将缓缓呈现。而那一缕大叶白的幽香,也会尾随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