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墨

墨黑的乌云在河岸上挪动着，台风呜咽地在天边低吼，没有关好的窗户一开一合地噼啪作响，偶尔夹杂着乒乓的玻璃晃动声。天地已经模糊得分不出界线，好像即将被黑暗吞噬，不禁令人产生一丝恐惧之感。

粗大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透过泛黄的玻璃窗向外望去，天地间挂着无比宽大的瀑布，粼粼的一片。雨打在对面房顶的瓦片上，溅起一片水花，像水在屋顶上沸腾。地上的水越来越多，汇合成一片湖塘。范中立站在窗前，手上转着钢笔，打着定盘星。

“老范！”李成站在范中立的办公室门前喊道。

“嗯，”范中立回过头，“李书记。”

冷湿的风从窗户外面猛灌进来，略带腥味的气息弥散到屋子里来。范中立一下把窗户关起来。

“这回的暴雨估计有得下了。”李成走进来，把一摞材料放在范中立的办公桌上。

范中立把手里的钢笔压到材料上。

“你就这么喜欢这支钢笔？”

“当然，这是我女儿在上海用第一个月工资给我买的，100英雄，用不坏的。”

“打住打住，我不想听你吹牛。这样，省里要来几个人，你不是马上要那个了吗，你和王秘书他们陪一下。”

“哎呀，我还有……”

“打住，你不要一有应酬就这个那个的。我跟你讲，你马上就要升了，这个时候，要稳，不要整天捣鼓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你说北三县的农民种个地你还要亲自跑到田里去调研，你图什么呢。正好，那个圩港大桥，刚通车，6000米，还是公铁两用，这是你的成绩，正好在领导前面表现表现，混个脸熟。”

“好好好，你别跟我搞这套，我去还不行嘛，晚上我跟晓寒说一声。”

“早这样不就好了。”李成转身要走，“还有，你都是行署专员了，马上就是书记，别什么事都跟老婆汇报，走了啊，好好安排一下……”

范中立摆摆手，一副没眼看的样子。

晚上，范中立倒是没喝多少，二两下肚，头就有些晕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范中立就被电话铃声吵醒了。他端起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泡的茶喝了一大口，又把几根茶叶吐回去。范中立不情愿地拎起电话。

“喂，什么事？”

“范专员，出大事了，圩港大桥塌了！死了好多人！你快来吧，书记正找你呢！”

“什么！”范中立一下子吓醒了。“什么东西塌了？”

“圩港大桥！喂！听得见吗！雨太大了！您赶紧来吧！”

“嘀、嘀、嘀……”对面已经挂了电话，范中立慢慢把手放下，将电话扣上，忍不住说了句脏话。怎么会呢？才通车还没一周呢，他不是才去剪彩的吗……

来不及多想，范中立披上雨衣，拎着皮包出了门，朝地委大院赶。雨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河水已经漫过河岸，塑料袋、花盆、木板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在水面上漂着。一只湿漉漉的黑猫在树上抖着毛。一排自行车倒在地上，几乎已经泡在了水里。

地委和市委机关的领导们在慌乱中立刻行动起来。范中立穿过奔跑的人群，蹚水赶到了邮电大楼。他推开邮电大楼的玻璃门，大喊着命令报务员向省委省政府和军区发出紧急求援电报。没几个小时，两架直升机就轰鸣着从西面飞过来。

地市主要领导和军区的司令员政委组成了“七一五圩港大桥特大事故专案组”，召开紧急会议。紧闭的会议室里传来一声接一声的质问。

忙了一周，开了一个又一个会，经过专案组的调查，基本确定了大桥本身存在偷工减料的问题。中央高度重视这场重大事故，派专人常驻指导工作。

正午，持续两周的暴雨终于停了，这让许久不见的阳光显得格外刺眼。人们稀稀拉拉地从屋里走出来，打扫着屋里屋外。范中立推着“二八大杠”去人民路上的修车摊修轮胎。一个女人佝偻着背，穿着暗红色的反穿衣，戴着被自行车润滑油弄得黑漆漆的袖套，正操弄着手里的零件。

“诶，老板娘，老板呢，今天怎么你一个人出摊啊？”

“我男人？哼，我男人被圩港大桥带下去咯，带下去咯……狗日的范中立……”女人双目无神地不知道看向哪里想心思，嘴里哝哝地重复着。

范中立一阵尴尬，挠挠头，“不好意思啊，节哀顺变，节哀……你帮我看一下轮胎……”范中立看着女人，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姐，这范专员怎么了，你这么骂他？”

“范专员？哦，他是清官，可他老婆贪啊，吃里爬外的东西，收了承包商钱，偷工减料……”“哦，是吗，是吗……”

范中立在路牙上蹲下，从白金色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大前门”，向一旁卖墨镜的小贩借了个火，吞了一口烟，盯着轮胎发愣。

“修好了。”范中立从票夹里拿出一张十元的纸币递给老板娘。

“你这我怎么找得开，算了算了，你下次再给吧。”

“不不不，你收下，你收下，不用找了……”范中立把钱塞到女人手里，转身骑车走了。

“喂！”女人在后面喊着，“我不要你可怜！你拿走!”

范中立头也不回地骑回家去了。

范中立把手伸进铁栅栏门里把锁打开，再把木门打开，也不关门，径直跑到桌前拎起电话。一会儿，保晓寒走进屋子。

“怎么了这么着急？”

“你老实说，圩港大桥的承包商找过你吗？”范中立坐在椅子上，没有看保晓寒。

“什么承包商……哦，建工的赵老板找过我。”

“他找你干什么？”范中立皱眉。

“什么干什么，就吃了顿饭。赵老板说，请不动你这尊大佛，他想交个朋友都不给他面子……”保晓寒一脸嫌弃。

“你收了人家钱？”范中立靠在椅背上，点起一支烟，有气无力地问。

“什么钱，我没收啊！”保晓寒一脸疑惑。

“你没收钱？他没给你送礼？”

“哦，就两盒茶叶，我想茶叶也不值几个钱，就……”

“什么茶叶？在哪儿？”范中立一下子站起来看着保晓寒。

“就在……就在厨房的柜子里，说是龙井……”

范中立把烟往茶缸里一丢，跑到厨房里翻了起来。

“你别翻乱了！”保晓寒喊着。

范中立根本不理她，从柜子深处掏出几个茶叶罐，上面的贴纸印着“西湖龙井”四个字。

范中立用力扒开茶叶罐的盖子，里面的东西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里面没有什么龙井，而是用皮筋绑着的一卷卷“大团结”。他把茶叶罐丢在桌上，又扒开一罐，又扒开一罐，里面都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票子。

范中立阴着脸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上抱着一堆茶叶罐。

“这是什么？龙井？去你妈的龙井！”范中立把几个茶叶罐摔在地上，朝保晓寒吼道。

保晓寒看到从茶叶罐里滚出的钱，吓得瘫坐在沙发上。

范中立拎起电话就要打给李成，保晓寒急忙按住电话。

“别别，别打……求你了，你想想办法……”“想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谁能救你！”

保晓寒呜咽地说道：“就算不为我，你为你自己想想，你马上就是书记了……你想想女儿！她在上海有了工作，我们还要看她嫁人……”

范中立点了一支烟，不知道看着哪儿打着定盘星。

八月，天是透明的蓝。白云流动得使人们可以忘记许多事，景物好像美得使人心慌。

范中立坐在软椅上，批复着“七一五”案的善后文件。他挪动着臀部，好像怎么坐都不踏实。或许坐软凳是一种奢侈，更是一种过失。王局长已经被带走审查了，建工公司总经理赵东也已经交代了他在施工时吃回扣的事实，好像案件已经尘埃落定了。

王秘书敲着门。“范书记，外面来了几个上访的群众，吵着要见书记，您看……”王秘书站在门口问道。

“知道了，我一会儿来，你把他们请到接待室，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范中立说道。

范中立签完手上的文件，站起来。他的衬衫碰到了文件，纸上的钢笔滚到了地上。

范中立赶忙把钢笔捡起来。他看向笔尖，笔尖微微向外弯曲，已经开叉了。范中立盯着金色的笔尖。他引以为豪的“100英雄”，他心里坚挺的“英雄”，瞬间被世界最软的力量揉化了。他一辈子不就想着成为女儿心里的英雄吗。

“不迟吧——”，范中立豪迈地伫在窗前，“永远在路上，对——”他眯着眼盯着远方。他歉疚地想着，他还配女儿的“满分”英雄吗。

窗外，熙熙攘攘的声音逐渐靠近。范中立把手放在座机上，拎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