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漫漫
我爷爷六十五岁时,患了中风,半身不遂。因为疾病的折磨,爷爷的性格变得古怪刁钻。比如,奶奶要时刻陪着爷爷,若是爷爷有一会儿不见奶奶,他就一瘸一拐移步到院子里,开始骂,像骂大街似的大声叫嚷。中风患者的舌头是僵硬的,说话极不利索,听起来犹如一锅煳了的粥不清不爽。有时东邻西舍听见爷爷“哇啦哇啦”叫喊,就知道奶奶肯定不在家里,赶紧捎个话儿叫奶奶回去。
有一次,我生气地说:“爷爷,你别骂了,奶奶哪点对你不好?”我又对奶奶说:“你到姑姑家玩几天,看我爷爷怎么办。”奶奶却轻描淡写:“傻孩子,我走了还不是你爹娘受罪,有一句话叫……啥来着?”我接口说:“打是亲,骂是爱。”奶奶笑了:“对对,让你爷爷骂去吧,不骂不闹,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呢。”奶奶的话,我听着心里却酸酸的。
爷爷骂完了,似乎解气了。他正朝我们婆孙俩傻呵呵地笑,笑得胸脯起伏,笑得嘴角垂涎。我和奶奶也跟着无奈地笑。等爷爷睡着了,奶奶悄悄叮嘱我:“今后别说你爷爷,他没生病的时候对我很好的。”奶奶脸上露出了笑容,抬头望向窗外,仿佛沉浸在她和爷爷过去的幸福时光。我知道他们年轻时,为了缠足的奶奶走路方便,贫困的爷爷请人做了一辆当时只有小姐、地主婆才坐得起的双轮木推车,推着奶奶上街出镇、走亲访友;爷爷为了让奶奶穿上一件“的确良”衣衫,做河岸挑泥工时主动要求多挑几方,两个肩膀磨出了无数血泡,中暑晕倒在河堤;爷爷为了奶奶生病早点康复,听取民间江湖郎中的偏方,但又不放心这种“药”,自己先尝,以致中毒,把自己尝进了医院……这些故事,奶奶跟我讲过不知多少遍。
爷爷中风了五年,七十岁那年,爷爷去世了。没有爷爷的日子里,我时常看见奶奶坐在屋里,眼睛出神地盯着不远处,似乎有想不完的心事。夜幕刚落,奶奶就已经熄灯睡觉了。别人家的窗户这个时候都是亮堂堂的,唯有奶奶的窗户总是早早地暗了下来。
一个傍晚,我想陪奶奶说说话,发现她的灶是冷的,锅子里是空的。我问奶奶:“你晚饭吃好了?”她摇摇头。我说:“那为什么不烧饭?”奶奶幽幽地说:“不饿,反正就我一个人,等饿了再烧也不晚。”奶奶低着头,脸上布满阴郁。我的泪珠忍不住落下来。
我拉起奶奶就走,让她到我家吃饭。母亲对奶奶说:“今后别做饭了,就在这里吃吧。”奶奶闷闷不乐地吃着饭,然后慢吞吞地说:“不了,还是在自家屋里吃吧。”我急着嚷:“奶奶!你傻啊!”不过我发现,奶奶苍老的容颜展开了笑意。
后来,奶奶在我们的陪护下,逐渐走出阴霾,安度着晚年。有时她会唠叨起爷爷,但不比以前,反而安慰我们:人啊,总得往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