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陌生的爸爸

□刘剑波

我多想坐一次爸爸的车杠啊,我甚至做梦都梦见自己坐在爸爸的车杠上出诊,我坐得直直的,尽量把脑袋往上探,这样,爸爸就能把下巴颏抵在我头顶上了。

我珍藏着一只老牛皮的长方形黑包,那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乡村医生用的出诊包。它被时间侵蚀得太厉害,原先乌黑的包身已然泛白,沟壑纵横如饱经沧桑的老人的脸,边沿露出线缝,拎手的一头也已断裂。包内有夹层,能放不少医疗用品,听诊器当然是必不可少的,注射器肯定也会有,它与针头,酒精棉球和胶布等搁在一个收纳袋里。此外应该还会有治疗一些常见病的药品,吞服的,或注射用的。对了,还有一把牙钳,因为出诊包的主人有时会给牙痛病人拔牙。我很小的时候,曾饱尝过它的厉害。那是一颗被蛀坏的槽牙,拔除它成了唯一的结局。我不记得是否打了麻药,但我记得冰冷坚硬的牙钳伸进我嘴里时我产生的恐惧,我本能地往后退让,躲避,可是为时已晚,牙钳已经攫住了那颗槽牙。接下来发生了令出诊包主人十分恼火的一幕。那时,出诊包的主人正处于人生的壮年,手腕格外有力,再坚固的牙齿,他的手腕都能对付。在他看来,拔掉一颗小孩子的槽牙,简直就是手到擒来。他没想到这个脆弱的小孩会拼命抵抗。他抗拒的方式是,当出诊包的主人有力的手腕攥着寒气袭人的牙钳开始操作时,这个小孩虽然无法摆脱牙钳,但他可以站起来,所以他便一下站了起来。这个孩子虽然还很小,但个头已经不小了,他站起来已经能够到出诊包主人的肩膀了,所以,当他站起来时,出诊包的主人只好举着牙钳了,举着的牙钳无论如何是不能把一颗牙齿拔下来的。出诊包主人喝令小孩坐下,于是小孩只好硬着头皮坐了下来。然而,当牙钳再次准备发力时,小孩又站了起来,牙钳再次举起。这个场景不断重复着,出诊包主人已经怒不可遏了。他喝来两个大人使劲按住小孩,血淋淋的槽牙被牙钳钳了出来,扔在一个白色的搪瓷盘子里,小孩悲惨地大哭起来,作为对失去牙齿的哀悼。后来,当他长大了,他才知道,他是为自己失去的一部分——尽管是很少的一部分——生命的哀悼。

现在再来说说那只象征着时间的出诊包。出诊包有把手,如果去附近或不远的地方出诊,它的主人会拎着它步行前往。倘是路途较远,出诊包的主人就会骑自行车出诊,而出诊包的翻盖会打开来,夹在车杠上,再扣上包扣。在乡间小路上,那只出诊包闪烁着黝黑的生命之光,那光给缺医少药的人们带来了贴心的安慰。在我遥远的记忆里,会出现一只狗。那是一只面貌有点丑陋、血统也很可疑的土狗,但是它对主人无比忠诚。当出诊包主人骑着自行车出诊时,它总是箭一般射向远方,然后停在道路的拐弯处耐心地等待。当自行车渐行渐近时,它又变成了一支箭(很多年来,这支箭一直呼呼作响地掠过我的梦境)。当出诊包主人入户诊疗时,它就会蹲在门外,守护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我不知道自行车在它的眼里意味着什么,但主人在它眼里永远是至高无上的。我的童年拥有很多缤纷的画面,而出诊包、自行车、狗和照得道路发白的月亮是画面之一。我总是羞怯地叫出诊包主人爸爸,我并不知道“爸爸”的含义,但我知道小镇的孩子都会叫家里的男性大人爸爸,仿佛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叫出诊包主人爸爸时不仅羞怯,还很犹豫,因为我发现,那些被叫作爸爸的男人对他们的孩子都很亲昵,他们会让自己的孩子坐在自行车车杠上招摇过市,那些孩子得意地大呼小叫。在很多傍晚,那些爸爸还会让自己的孩子像骑马那样骑在自己的肩上,朝露天电影场走去。在看电影的整个过程中,那个孩子会一直骑在他爸爸的肩头。我多想坐一次爸爸的车杠啊,我甚至做梦都梦见自己坐在爸爸的车杠上出诊,我坐得直直的,尽量把脑袋往上探,这样,爸爸就能把下巴颏抵在我头顶上了,爸爸的下巴颏会挠得我哈哈大笑起来,而在前面奔跑的狗会一次次停下来,好奇地注视着我。有一次,我小声地央求这个被我叫作爸爸的男人,我对他说,我想坐坐你的车子,像那些孩子那样,坐在车杠上,我很想你带我去出诊。可是这个男人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好像说了这么一句“你没看我正忙着吗”,然后骑着他的自行车朝远处飞驰而去,跑在前面的狗不停地摇动尾巴,好像是对我的嘲弄,我的奢求就这样毫无悬念地落空了,那么,骑在他的肩头去看电影这样的美事就更不用想了。跟别的爸爸不一样,这个我叫作爸爸的男人很严厉,也很粗暴,我从未感受到他身上的温情,我对他的陌生感就是在那时产生的。我当时有种简单朴素的认知,即让孩子坐在自行车车杠上,并且让孩子骑在自己的肩头去看电影的男人,才会是那个孩子的爸爸。可是,出诊包主人从未让我坐过他的自行车车杠,也从未让我骑在他肩头去看过电影,所以,这个男人并不是我爸爸,然而,我每天又得叫他爸爸。我的童年一直生活在这种矛盾之中。加剧这种陌生感的,是一次去东海部队看电影。每隔十天八日,位于小镇东南边的东海部队都会放电影,露天电影场被挤得水泄不通。让我们羡慕的是,哪怕挤翻了天,解放军总是占据着电影场中央最好的位置。那次我们全家都去了,因为去晚了,我们只好站在最后。前面的人不是站在凳子上,就是站在自行车后座上,我们根本看不到银幕,我们能看到的,只是那些人的屁股。电影开演了,我听到了枪声,是一部战争片。我焦虑万分。我知道爸爸当过兵,爸爸应该认识东海部队的人,所以我央求爸爸,“跟他们说说,让我们坐到中间解放军那儿去。”这当然是我的错觉,一个极其荒谬的错觉。一旁的妈妈笑了起来,“怎么说?你爸爸又不认识他们。”对妈妈的说法我很不服气,我怀疑爸爸并没有当过兵。我一直以为部队是爸爸的人生轨迹之一,要是爸爸没当过兵,那他是从哪儿来的?那天晚上我跑到银幕后面去看,可是银幕后面也站满了人。从银幕后面看,电影上的人的动作是相反的,比如右手握枪,会变成左手握枪,但我连左手握枪也没看到,我沮丧得差点哭了起来。

我一直想知道爸爸是从哪儿来的,他是怎么成为我的爸爸的。我一直想知道他从小到大的经历,比如,他小时候是怎么度过的,那时候的生活状况,时代风云又是怎样影响他的,还有,他是如何认识我母亲的,他的恋爱故事。比如,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他在哪儿,在从事什么。可是他从来不告诉我,给我的感觉是,没必要告诉我。也有一种可能,他不想触摸以前的伤疤。当然,我完全可以问他,可以呼灯小酌,酒酣耳热之际,请他聊聊以往。然而,我一次也没有创造这样的机会。现在想来只有痛悔莫及。究其原因,应该是我严重的心理障碍所致。在整个童年时代,我对粗暴的爸爸的恐惧一直横亘到他去世。现在当我怀念爸爸时,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我只了解那只出诊包和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我也了解那只冰冷可怕的牙钳,可是了解它们,又能说明什么呢?

2023-08-1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46035.html 1 3 陌生的爸爸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