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耀东
三婶的小院里有一架葡萄，小院不大，能放七八张桌子，到了夏天，葡萄藤爬满了院子，很荫凉。葡萄一串串挂下来，紫的、青的，还有就长到瓦楞里去了。
灵巧的壁虎在斑驳的老墙上舔蚊子，吊丝虫荡荡悠悠的，还没荡到碎砖缝隙里的指甲花上，雄赳赳的红冠公鸡一跃就将它叼走了。
三婶的后院和我家连着，院后是细细的小河，河边的合欢树下有条窄小的土坝，土坝掩隐在茂密的芦苇之中。
七月初七的夜晚，我和小蛾最烦的就是小河边青蛙和蝉儿的鸣叫，它们使我一点儿也听不清牛郎织女在鹊桥上说了些什么。纵然葡萄架下是这样的静，小蛾在我耳边一个劲地说，别喘气，别喘气！
年年都这样听。
七月七，看巧云。秋的钟声刚刚敲响，地上的狮子、老虎、龙，全都跑到天上去了。牧童骑在水牛背上吹笛子，狮子和大象在林子里散步，小蛾的爸爸扛着锄头、驾着云彩儿回家了，刚到小院上空又变成大山不见了。
小蛾对着三婶喊，妈！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呀？三婶望着天上的大山说，快了，快了！
那年，我七岁，小蛾八岁。我头上满是癞疤，小蛾头上插满指甲花。
奶奶说，牛郎织女一年只说一次悄悄话，银河比王粮户家的方沟都要阔，林子里所有的喜鹊都去替他们搭桥了，听他们说话要悄悄地，别高声大气的。葡萄树下铺张凉席，坐下来静静地听，织女擦的桂花粉还会飘到席子上来，香到中秋节都不会褪味呢。
为了验证奶奶的话，我留小蛾在家里吃晚饭，吃好晚饭一起去林子里看有没有喜鹊，然后去她家葡萄架底下听牛郎织女说话。
七月是美丽的季节，玉米晒干上了仓，甜瓜香了，梨子熟了，金黄的玉米粞干饭，漆黑的茄脚柄咸菜，两人还吃了蛋黄像太阳一样红的咸鸭蛋，比过年还开心。
月亮像尖尖弯弯的鱼鹰船，凉凉地系在村西头的老槐树树梢上，雪白的槐花纷纷地飘下，落在小蛾的辫梢上，落在我的癞疤上。老槐树上的喜鹊窝静静的，没有一点儿声音，敢情喜鹊们都到天河里搭桥去了。
小蛾不信所有的喜鹊都去了天上，带我钻竹园、穿林子，到了绿荫遮掩的河边便发疯似地喊，噢……噢许……奶奶天天用漏风的嘴巴驱赶啄菜的鸡。
平常的这时候，喜鹊便会扑噜噜地冲上天去，飞进棉地，飞进稻田，飞进更深的林子里去，今天却一只也没有。小蛾睁着大大的眼睛说，喜鹊都搭桥去了，我们也回吧，迟了就听不到说话了。
抬头看天上，几颗亮晶晶的星，看不见一只鸟，更看不见一座桥，心里疑疑惑惑的，人怎能从鹊背上走过去呢？
小蛾一面走，一面采着路边的野花，走到来时的河边又停下脚步，把手里的野花抛到河里，用手卷成喇叭筒，对着河面刚喊了一声“噢”就停住了。拉着我的手神秘地说，你看！有人坐在河边，那个最大喜鹊窝的老楝树底下。
我随着她手指的方向蹲下来朝林子里看，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儿怕冷似的紧紧挨在一起，听见小蛾的声音，只是把身子缩了缩，躲到茂密的蒿草里去了。
小蛾一声不响地朝前走了，我紧紧地跟在她后面，小蛾说，妈说这不好呢，我们走，别看他们。
月牙儿已经离开老槐树躲起来，夜晚的田野传来阵阵花香，小蛾说，你闻着桂花香了吗？我抬头望天上，星星边上有一朵白云，飘飘逸逸的，携着星星慢慢地移动，风里飘来天上的香，淡淡的、凉凉的。夜静了，蝉不叫了，青蛙有一声没一声地，怕惊扰了天上的人们。
小蛾忧忧地说，我爸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早晨听见喜鹊在葡萄架上喳喳地叫，妈说，喜鹊叫，喜讯就到了。妈今朝整天都开开心心的，早晨还换了新衣服呢。
我说，你头上的花也插得很好看。
还有这里呢。小蛾伸出十个手指，指甲上都是粉红的颜色，说，妈替我染的，你说这好看不好看。
我真心地说，好看。
走过小坝的时候，小蛾贴着我耳朵说，我们轻轻地，别说话，只在葡萄架下听，不然，妈又要说我疯了。
淡淡的星空下，小蛾的脸蛋儿很严肃，像个小大人，我一点也没觉得我的小堂姐疯。
小院里没有灯光，没有声音，壁虎在葡萄藤里飒飒索索地爬，对着小院的窗帘拉上了，三婶早已睡了吧。我妈也怕点灯油，月亮小的夜晚也睡得早，只有月圆的时候才在堂屋里纺纱。母亲说，睡着了肚子就不会饿，你三婶睡着了就不会哭。
我到家里去抱一条芦席，奶奶听见我的声音说，早点睡呀！我“嗯”了一声又踅到三婶的院子里去，把席子铺在葡萄架底下，垫了一块砖头就躺下了。
小蛾在树上摘下一串葡萄，分了一半给我，坐下来慢慢地剥皮，一个一个地含在嘴里。
天上传来轻轻的说话声，是男人的声音：你怕什么呢？怎么又哭了。仔细地听，又没有声音了。
小蛾紧紧拉着我的手，眼睛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向天上看去，我也睁大眼睛搜寻着天上，却什么也看不见。心里想，太远了，有一架望远镜就好了。
牛郎织女在说些什么呢，他们怕什么，非要七月七？静静地，又听不见什么，又好像有些声音飘过来，低低地，从窗帘后方，落到葡萄架上面。
小蛾用手掩住我的嘴，要我别出声，她听到什么了吗？我于是一激灵，竖起耳朵听，原来是三婶的声音。
你要对小蛾好！
好！一个男人的声音。
和亲生的一样！
就是亲生的！
平常别到我家来，小蛾大了！三婶说。
唉，太难了！男人长长地叹息。
再也没有声音了。
小蛾在我耳边说，那是谁呀？我要自己的爸爸。眼泪扑簌簌地落在我脖颈里。
天上下露水了，芦席上湿漉漉的，一颗流星从东天划到西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