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我是身陷在时间的囹圄中了。我惊醒后发现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对时间充满了感激,感激时间的仁慈,是时间释放了我。后来这个梦境一直伴随着我。
我在梦里回到童年。我在小镇狭窄的街道上奔跑。我是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我背着很轻的书包,里面放着铅笔盒和一两本封面被撕破的课本。那时候孩子的铅笔盒大都是诊所药房盛放注射用药水瓶的长方形纸盒。由于父亲是医生,所以我经常拥有一大堆那种纸盒。我记得,班上的很多孩子为了得到一只那样的纸盒,争先恐后向我行贿。于是,我的衣兜里总是塞满了番薯干和馒头干,那是农村孩子送的。要是我的衣兜里出现了一只熟透的柿子或一把菱角,那便是镇上的孩子送的——推着钢圈。推着钢圈上学,是那时孩子去上学的经典方式。钢圈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奢侈品,其来源是自行车废弃的车轮。我的钢圈是我家邻居陆善堂馈赠给我的。陆善堂长得很像鲁智深,无论是块头还是胸毛。夏天,小镇上的男人几乎都打着赤膊,但我发现胸口有一绺胸毛的简直是凤毛麟角,这使得我对陆善堂多了几分崇敬。因为我总觉得,有胸毛才够男人,才显得威风。陆善堂同时干着四个行当:拖二等车、送氧气瓶、修脚踏车和打猎。陆善堂有一杆很漂亮的猎枪,我几次想偷都未得逞,这成了我童年最遗憾的事。小镇上修自行车的也就那几个人,除了陆善堂,就是陈希芳和胡福基。包桂宏有时也修,但他后来迷恋上了吹吹儿。包桂宏让我刮目相看的是,有一次他装扮成李玉和,穿着不知从哪儿捣鼓来的铁路工人制服,举着同样不知从哪儿捣鼓来的信号灯,雕塑似地站在彩车上。他的个头和脸型很像扮演李玉和的钱浩梁,摆出来的架势也与之酷似。八辆彩车——一个样板戏一辆——从小镇拉到七里外的公社,又从公社拉回到小镇,彩车后面跟着数以千计的群众自不必说。包桂宏身旁站着的是李铁梅和李奶奶,也都是像木头人那样一动不动,我纳闷和担心的是,他们要是拉屎拉尿怎么办?总不会拉在裤裆里吧。时至今日,这个问题仍是悬案。
绝大多数孩子都无法弄到钢圈,所以只好推铁箍了,那些生了锈的铁箍,都是从水桶上凿下来的。有这样一个故事:在染坊打杂挑水的曹金元,有一对很漂亮的木质水桶。所谓漂亮,是指水桶腰子形的样式,且漆得油光锃亮,看上去结实无比。一般的木质水桶都是两道铁箍,分别箍于桶沿和桶底的部位,但曹金元的这对水桶却是三道铁箍,除了桶沿和桶底,中间还箍着一道铁箍。由于染坊的用水量很大,所以曹金元每天的主要活计就是挑水,可以这么说,曹金元一生中的很多日子都被沉重的水桶压得直不起腰来。小镇没有一天不喧闹,小镇的喧闹是由各种声音构成的,而曹金元的号子声则是构成小镇喧闹的主要声部。曹金元不挑水的时候话不多,称得上是沉默寡言的人,但他一旦挑起水来,就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也就是说,他打号子并非单纯的发出高亢的声音,而是一种诉说,自说自话,自言自语,并且有生动的情节,说是抒情叙事诗也不过分。曹金元是南场人,南场话比掘东话还难懂。所以,曹金元打的号子无人能听懂。当然,他也不需要别人听懂,只要他能听懂就行了。即使连他都不懂,那也无关紧要,只要能宣泄就行了,只要能释放出压抑就行了。后来我想,曹金元的号子里也包括对他漂亮水桶的炫耀吧。但有一天早上悲剧发生了,他搁在院子里的那对水桶,铁箍不翼而飞了。一只水桶有三道铁箍,两只水桶就是六道铁箍。六道铁箍都不见了,偷偷撬走六道铁箍的孩子,算是发了洋财。而曹金元当时并未发现一对水桶都没了铁箍——水桶被铁箍长年累月箍着,那几块组成圆形的木板都还严丝合缝地拢在一起。一直到曹金元在小镇某处井边给水桶打满水,挑到肩上走了几步,那几块木板一下散了伙,水泻了一地,他才发现事情的真相。很多看热闹的人都说,曹金元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当街哇哇大哭。很多人认为,作案者是某个想要铁箍想得发疯的孩子。但也有不少人认为,一个孩子越过围墙进入院子,并且把六道铁箍撬下来带走,根本不可能。一定是哪个大人拿自己的孩子没办法,才铤而走险的。为了避免惊动染坊一家,他先是潜入院子,把一对水桶拿出去,撬下六道铁箍再送回去。总之,时至今日,这桩事也成了一个悬案。
还是让我们回到我的梦境吧。我推着钢圈飞奔在去学校的路上。当然,我是飞奔在我的梦境里。一个星期有六天我都在推着我的钢圈如此飞奔,也就是说,我推着钢圈从星期一飞奔到星期六。而每次飞奔,我都能听到咣当咣当的声音,那是钢圈与坑坑洼洼的地面摩擦发出来的。有一次我厌学了,于是我带着我的钢圈藏在了星期天的一个角落里,即使到了星期一我也不会出去,于是我和我的钢圈在星期天的那个角落里整整待了六天。那六天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人,包括挑水的曹金元,连同那些狺狺狂吠的狗,都去了一星期里的其他日子。我的爸爸妈妈发现身边少了个孩子,想回去找他,可是怎么也回不去了,于是我一个人非常孤单地度过了六天。后来我害怕了,我想和我的钢圈从星期天的那个角落出去,和爸爸妈妈,和小镇上的所有人在一起。但我无论怎样挣扎都出不去了,我永远留在了星期天的那个角落里了。我跟星期一近在咫尺,我跟星期一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可是我却无法捅破那层窗户纸。我是身陷在时间的囹圄中了。我惊醒后发现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对时间充满了感激,感激时间的仁慈,是时间释放了我。后来这个梦境一直伴随着我。我发现,再也没有比这个梦境能更好地诠释什么是死亡了。这个梦境让我确信,所有的亡者都未消失,他们还活着,活在与生者完全不同的时间里,就好比是星期天和星期一,在这两个不同的时间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我又想起了我的父亲,在他人生倒计时的日子里,经常踯躅在小区周围的道路上。有时,他会踯躅在离家很近的江海东路菜市场里。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是菜市场的热闹和烟火气吸引了他。他从不乱走,总是在一个狭小的区域踯躅:从西门进去,左手边是一长溜卖花的铺子,他就在那溜铺子前踯躅。我父亲离开了我们后,我去江海东路菜市场买菜时,恍惚看到我父亲仍在那个狭小的区域里踯躅。那是他的星期天角落,他就一直待在他的星期天角落里。他再也无法从那个角落里走出来了。他陷在时间的囹圄里了。他的时间囹圄其实是个很辽阔的世界,那个世界比我们的世界要辽阔十倍,甚至百倍、千倍,所有逝去的人都在那个世界活着。只要有一个人逝去,我们的这个世界就会坍塌一块。等到我们这个世界全都坍塌了,我们就会去跟他们会合了,所以死亡从来就不是悲伤。死亡从来就是期待,是翘首以待。它既很漫长也很短暂。我想再提一下那层窗户纸。我们每个人一生下来就在奔向死亡,那么,是否可以说,我们就是为了捅破那层窗户纸而出生的?还是,生者的世界是不是也是个梦境,一个巨大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