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紫琅茶座

空荡荡的小镇

□刘剑波

它显得越来越老了,越来越空荡了,越来越荒凉了,越来越寂静了。我再也见不到我幼时熟悉的人了,我知道他们都去了哪儿。

我曾经无数次回到小镇,这个盛放我童年时光的容器,只有它见证了我幼时所有的欢乐和忧伤。也许所有人的生命中都有这样一个小镇。我每来一次就会发现,它显得越来越老了,越来越空荡了,越来越荒凉了,越来越寂静了。我再也见不到我幼时熟悉的人了,我知道他们都去了哪儿。我再也听不到那些曾经一直萦绕在我耳边的声音,那种既欢快又撕心裂肺的声音。有一次我看到安娜·科西尼的文字——“今天我们安葬了一位老妇人,她的灵柩上盖了一块黑布,上面绣着一颗大卫星”时,不禁潸然泪下。不仅安娜·科西尼的世界里有这样的老妇人,小镇上也有很多这样的老妇人。我知道死亡就意味着永远。所以我永远见不到他们了。小镇的寂静是由它的衰败造成的,而它的衰败是由房屋的倾圮和人们的相继离去,以及不时出现的废墟造成的。然而,我每次穿过空荡荡的小镇,心里都热闹非凡,我的心里充斥着聒噪的市声,我的心里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很多那个时代的人来来回回穿行在那些声音里。我知道那是小镇昔日的繁华在我内心的投射,就像是水中倒影。在别人看来,荒芜的小镇像一具尸体被风化后剩下的骨骼。但在我眼里,小镇还是当年的样子。我熟悉它超过熟悉我手上的纹路。我闭着眼睛就能在它的角落信马由缰。

当我行走在破败的小镇时,我几乎遇不到一个“原住民”。很多几近倒塌的房子被修葺过,住进了外来者。他们注视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人在街上走来走去,一脸的失落。他们问这个头发花白的人到小镇来干啥的。这个头发花白的人告诉他们,他来小镇是为了缅怀和倾听。他们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显然他们不明白“缅怀”和“倾听”的含义。有人又问这个头发花白的人,缅怀和倾听重要吗?这个头发花白的人道,对我来说很重要。然后他们不再理这个头发花白的人了,任由这个头发花白的人失魂落魄一般东张西望,晃来晃去。

让我感伤的是,每次我走到一个地方,脑海里立马闪出与这个地方有关的人和事,回忆瞬间凝固了我的脚步,仿若陷入泥潭无法拔脚。比如,当我站在酱油店和郭振家百货小店之间的巷子口时,我眼前即刻闪现出我小时候来酱油店打酱油的身影,我是那么单薄和矮小,但看上去我是多么快乐,我是一蹦一跳地来到酱油店的,随着我的蹦跳,拎在我手里的酱油瓶像鱼那样不停地摆来摆去。快乐就是喜欢,而我那时是多么喜欢打酱油啊。酱油瓶是我姥娘给我的,我姥娘把酱油瓶交给我时,还给了我一毛钱。我从家里跑出来时,看到陈希芳正蹲在门口给一辆修理中的自行车装链条,那辆自行车的踏脚只剩下一半,一截淡红色的车胎像肚肠那样从轮圈里“流”了出来。我从街东头进入小镇时,看到顾新荣的女儿顾亚平正站在门口左顾右盼,好像是等待我的到来。而当我走近她时,她对我莞尔一笑,我似乎发现她的脸陡然变得绯红。她家开糖果店,当门的柜台上摆着一溜糖罐子,它们都倾斜着,这样方便手伸进去掏糖块。但顾新荣并没有出现在柜台上,我知道他正躲在里间和几个人坐在八仙桌旁打长牌,小镇人称“来湖”。顾新荣并不知道有人正奔跑在揭发他的路上,他更不知道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他将成为被批斗的对象之一,他会扛着那张八仙桌踯躅在游街的队伍里,沉重的八仙桌把他的背压弯了,最后他被压得趴了下来。而站在路旁看热闹的我们发出一阵欢快的哄笑。再往西就是孙士根的老虎灶了,我会看到孙士根的老伴孙二娘正在烟气缭绕的老虎灶上忙活着,同时招呼着拎着暖水瓶来冲水的人。是的,镇上的人不说买水,而是说“冲水”。其实,“冲水”更形象化。冲一瓶水只有二分钱,等到她去世时,他的儿子孙大明发现她攒下了八千元,要有多少二分钱,才能攒八千元啊。酱油店有两个营业员,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长者留着长发,很有风度,像某个电影演员。后来我知道,他是我妻子的“二老老”。我把一毛钱掏了出来。一毛钱能打满满一瓶酱油,可是我却对二老老说,打八分钱。八分钱酱油会把瓶颈很显眼地露出来,我拎着把瓶颈很显眼地露出来的酱油瓶回家时,心里充满了不安,这使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踯躅起来。幸运的是,我粗暴的父亲从未检查过我打回来的酱油,他太忙了。他那时有着牙医的身份,所以,对他来说,检查牙病患者的牙齿远比检查刚打回来的酱油更重要。就这样,我有惊无险地克扣了二分钱。等到积攒了十个“二分钱”后,我会在某个下午去郭振家的小百货店买猴儿筋,用它做弹弓远比车胎皮好用得多。然后我再去周国才的货郎担(通常搁在八鲜行斜对过,与郭振家小百货店一步之遥)买一只红彤彤的柿子,躲到无人处慢慢享用。我觉得,那个下午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现在我就站在酱油店和郭振家百货小店之间的巷子口,我顺理成章地想起了郭新明,因为郭新明曾经住在这个巷子里。他家的老屋已经荡然无存,那里是一堆破砖烂瓦,杂草从罅隙里长了出来,甚至还长出一棵歪歪扭扭的枣树。我恍惚觉得郭新明正从巷子里笑眯眯地走了出来。镇上的人都叫他“郭呆子”,据说是读书读呆了。我那时很纳闷,究竟要读多少书才能把人读呆啊。当然,我是挺崇拜他的,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样读很多书,即便最后把自己读呆了我也心甘情愿。我已经忘了我最初与他相遇时是什么时候,但我记得他很凶。他总是时不时地眼露凶光,仇视般地盯着你,这时,你就像被他的目光钉住了那样无法动弹,不敢出声。后来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要是你在路上遇到一头可怕的熊,只要你凝然不动,屏住呼吸,你就会安然无恙。郭新明总是不分昼夜地在大街上晃悠,不时地自己和自己争吵。有时吵着吵着,他就挥着手臂去和墙上的影子对打。后来我想,他与自己争吵也许是因为鄙视自己,而和自己的影子对打是想挣脱自己。我们这些孩子一看到他就远远躲开了,而他总是哇哇怪叫着追赶我们,并发出哈哈大笑的声音。有一次我姥娘去朱秀莲家串门,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雷阵雨来。那时郭新明正在街上跑步,他发现了我姥娘。他不再跑步了。他冲进王含章家里找到一把雨伞。天上的层层乌云使得小镇霎时暗了下来,而闪电发生时它会陡然一亮。就像是舞台上的追光灯,我姥娘和郭新明出现在那瞬间的光亮里。人们看到,郭新明为我姥娘撑着伞,他搀扶着我姥娘在雨水中朝街东头走去。这一幕我并未亲眼看到,是后来我姥娘告诉我的。我被深深打动了,我喜欢上了郭新明。我在街上遇到他再也不躲避了。他看到我总是叫我“小刘”。他的口音并非地道的本场话,而是带着洋腔洋调,一副读书人的派头。那天我在巷子口站了很久,我不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还和自己争吵,会不会还挥着手臂和自己的影子对打。我想知道,他最终挣脱自己了吗?

2023-11-22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55516.html 1 3 空荡荡的小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