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吴莹
村口
写下这个标题时,我的眼前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位老人的形象:他身穿白大褂,稀疏的头发有些花白,得知我们要去采访,他站在一处类似农家小院的建筑前迎候我们,他以守望的姿势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的车一点点向他靠近。
他叫王志华,一位乡村医生。我们此行采访的主要对象,就是王志华,还有他的几位同事。
结束采访与他告别时,王志华坚持送送我们。他中过风,走路时右腿一跛一跛的,但他坚持将我们送到村口。他站在村口与我们道别,依旧以守望者的姿势站在那里,挥着手,眼神里有感谢,也有期盼。
我的心里瞬间涌起这样的感觉:王志华,还有他的同事,他们其实就是一群守望者。
村叫马道村,通州区石港镇马道村。
马道村村口,道路不算逼仄,一眼望去,长长的水泥路,不远处的田埂隐隐,四周古老。车行百米,便是石港镇马道村卫生室。
不锈钢围栏,低矮的砖墙,圈出了一地独门独院的小幽静。按照江苏省村卫生室服务能力建设标准建造,门头白底蓝字的“石港镇马道村卫生室”赫然在目。
预防保健、全科医疗、康复指导、慢病咨询的大红字贴在入室玻璃门上。卫生室内设有治疗室、观察室、换药室、中药服务室、理疗室、候诊区、值班室、药房,以及独立卫生间。
马道村卫生室目前有五位医生:王志华,66岁;杨振怡,66岁;徐淑平,63岁;还有两位年轻人,许楠楠26岁,毕业于南通市卫生高等职业技术学院农村医学专业,2017年分配到马道村卫生室;张吉,20岁,和许楠楠毕业于同校同专业,今年9月份加入马道村卫生室。
王志华是明星村医,多次被评为通州“优秀乡村医生”,1991年被评为全国“优秀乡村医生”。
就在1991年,曾有记者到王志华当时工作的长港村卫生室实地采访,彼时空间局促设施落后,王志华感到十分内疚:“一定要把村口卫生室建设成标准化、示范化的卫生室,给村民一个好的就医环境。”
随着卫生局对村卫生室的政策性倾斜,对符合条件的村卫生室可以输液治疗,卫生室的收入增加,乡村医生的工资水平提高,卫生室的条件得以很大改善。
2009年合并行政村,创建示范社区卫生服务站的号角吹响,这对经济收入刚刚好转的王志华来说是一个严峻考验,原板桥村与长港村合并建站,并且站址选在他的服务范围。改革势在必行,王志华多年来有着建站梦想,而建站资金哪里来?依靠政府财政解决是不可能的。左右为难的他决心抛开个人利益,与另外两名乡村医生达成共识,三人合资建站。
“那时是我们三户村医家庭最艰难的时期,为儿女上学早已负债,孩子刚大学毕业还未就业成家,其中一个医生年近古稀生活也不宽裕。”但三人志气所向终战胜了现实困难,在亲朋好友们的支持下,筹集资金,按期开工。
寒冬腊月,王志华亲自督工,长港村卫生服务站披荆斩棘,应运而生。新社区卫生服务站的工作可谓千头万绪,他们通力协作又分片包干,忙而有序。2010年,王志华所在的长港村卫生服务站被评为十佳示范社区卫生服务站。
2014年通州区实施了全区村卫生室标准化建设,作为当年区政府为民办实事项目大力度推进。这个为民办实事项目,是在国家新医改的背景下实施的。原板桥村、长港村、三和村、马道村,实现四村合并,长港村卫生服务站被政府回购,成为今日的石港镇马道村卫生室。
我们到访当日,马道村卫生室的挂号量近80号。“平常每天五六十人,这几天感冒的人多,来看病的人也多了一些。”王志华说。
王志华19岁时就成为一名赤脚医生。
1976年毕业于石港中学的王志华先在板桥中学任代课老师,由于村保健站人员老化,1977年9月村支部决定培养他为赤脚医生。“正是农村缺医少药的年代,医疗条件非常落后,卫生防疫、血防任务繁重。我的祖母就是由于慢性糖尿病耽误医治,致使指头溃烂,我想如果能学点医学知识,或能造福村民。”他一边工作,一边先后在石南乡卫生院、石港镇卫生所赤脚医生培训班培训,购买了大量医学书籍,利用晚上时间挑灯夜读,还不忘向有经验的老医生求教。
入了赤脚医生这一行,王志华从此昼夜不分,只要村民有求,王志华即刻背起药箱,风里雨里一步一个脚印地赶。
四十年前的一天,半夜三点多,住在他家河东的夫妻俩抱着一个四岁女娃,不绕道走桥,直接跨过河沟来找他,边跑边喊:“王医生,救命啊!”女娃是无热惊厥,抱来时已经一动不动,必死无疑。救人,是王志华唯一念头。他将急救针等一应医疗物品摆在桌上,一边对孩子施以针剂、针灸等中西医合并措施,一边对孩子父母说:“所用药物全都在这里,如果孩子不好了,你们可以拿去化验,确保我的用药无误。”从半夜三点到清晨五点多,女娃终于苏醒,王志华大汗淋漓。
农村孩子多,王志华通过多年看诊经验,积累了不少自己的独门偏方。他通过看孩子的舌苔、指纹、阴囊等,来判定孩子的病情轻重,是否可救,再针对性施救,药到病除,成为一名让村民信服的儿科专家。
今年70岁的单金贵是马道村48组村民,那天他正好去卫生室拿药,便给我们讲述了一件往事。30年前,单金贵半夜腹痛剧烈,请王志华出诊。王志华按压他的肚子做过检查,判定为急性阑尾炎,须立刻转县人民医院手术。“那晚雨下得很大,沿着中心横河全是泥路,路很滑,王医生穿着泡沫底的鞋子,用自行车驮着推行去医院,四里路,真不好走啊。”他感念至今。
像单金贵这样的情况,不计其数。王志华已记不清有多少这样半夜急诊的病人,是由他护送至县医院救治的。
也是一个瓢泼大雨夜,王志华凌晨12点多接到电话,需他出诊。到病人家,见个头大大的壮汉疼得出汗,王志华为他打了一针,仍不见好转。壮汉肥胖体型,再有家属描述他暴饮暴食、饮酒等生活习惯,通过按压腹肌等检查,王志华诊断其不排除急性胰腺炎可能。他立即决定带病人转乡镇卫生院拍片确诊。
大雨倾盆,王志华的鞋早已湿透,来不及多想,他换上壮汉的大尺码鞋,找来一辆带棚子的货车,喊来一个朋友,将壮汉送往乡卫生院。一路上雨水浇透了他们,到卫生院时,壮汉已休克,身上起了花斑。医生告知要立刻手术,让家属签字,但壮汉老婆手足无措,不敢签字,王志华果断代为签字。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8点多,壮汉救回一命,疲惫不堪的王志华才放心归家。到了家门口发现,由于昨夜雨势太大,家门口的小河已全部溢出来了。如今回忆起这件往事,王志华淡然一笑:“我是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使命呀。”
2011年,王志华又全身心投入为村民建立健康档案的工作中。时间紧迫,他没日没夜,走进每家每户一个个核实档案信息,疲劳辛苦,引发脑梗。2011年7月23日,一个跟头栽倒在地,经抢救人活过来了,但从此他的右手失去了活动能力,右腿残疾。
此时,王志华三年的乡医补偿教育已经毕业,他也通过了国家乡镇执业助理医师实践考试,距离最后的综合笔试只剩一个多月了。祸从天降,他咬牙不低头,开始练习用左手写字,一笔一画,逐渐熟练。一个月后,还在卧床养病的王志华由儿子背着去考场,用左手书写通过了国家考试,并获得217分的理想成绩。
早在1990年,石南卫生院选拔年轻院长及党支部书记时,卫生局就点名要王志华,却被他婉言谢绝。曾有很多次机会,他都可以离开村子,但他舍不得村中百姓,“村里培养了我,我的岗位在村里,这里的上千户家庭,几千个村民,他们需要我的服务。”
像当年19岁的王志华一样,杨振怡也是19岁在石港第六人民医院专业学习接产后从此踏上了赤脚医生之路。“一开始是由老医生带我出诊,一般都是老先生困觉,我在那儿等,一直观察产妇的面色、血压、生命体征等情况,不敢打盹。”杨振怡回忆,“直到有一天老医生说‘你先去,我过会儿就来’,我一边不敢走神,一边心中发慌,怎么老师父还不来呢?直到孩子都生下来了,他也没来,其实他就是从此放手让我独自去接生了。”
接生过程中,预防产妇大出血,是重中之重。小小个头的杨振怡全靠一双有劲道的手,“保护产妇会阴,这双手可千万千万不能松,产妇每次阵痛前,你必须立即用手压紧宫口。只有手力用得好,才能防止宫口撕裂,不使产妇大出血”。也是用这双手,她数以千次万次地在产妇肚皮上魔法般施救,慢慢转正了腹中孩子的胎位,将胎位不正的孩子的头颅顺利转到骨盆里面;也是这双手,不断地为产妇消毒、针灸,按住、安抚那些因疼痛而反复动弹的产妇,防止她们呕吐的污秽物呛在气管里。
所有经由这双细心的手,接产过的产妇和孩子全部平安。不曾出现过一次失误和意外,也是杨振怡一生的心安。随着赤脚医生的接生活计终止,作为村卫生室医生的杨振怡每年还有大量产后访视工作,也得益于曾经的接生经验。
在一次上门产后访视过程中,杨振怡发现胎儿很瘦,“28天了,孩子才长了4两,这可太不正常了”。经与孩子奶奶交流,杨振怡得知孩子是通过母乳和奶粉的混合喂养,但孩子大部分时间都睡得很香,奶奶只以为孙子不饿。有时孩子哭,奶奶抱一会儿就放下让他继续睡。“孩子哭,是因为没吃饱呀!无论孩子是不是在睡,每两个小时一定要喊起来喂一次。”杨振怡一说,自责的奶奶恍然大悟,险些酿成乖孙生长发育迟缓之祸。
“有这些老师父在身边,我每次看诊才觉得心中有底,遇到各种疑难,他们都能第一时间给我指导。”已经在村卫生室工作了六年的许楠楠除了完成公共卫生服务的日常资料整理上传工作外,也在王志华、杨振怡等老师父的带领下,每日出诊,渐能独当一面。
是他们守住了维护村民健康的“第一道防线”,也是他们为节省国家医疗资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通过几十年如一日的乡村基层医疗经验,他们化小病于无,防大病于未然,他们是阻击重疾的第一道圣手,在无数个村民无助的日夜,托举生命。
他们五人中,三位年逾六十岁的老医生都属返聘。
返聘只因青黄不接。
这三位老医生目前可以工作到72岁退休。“我们都是可以望到头的老年人了,随时可能因为身体状况,就干不了了。”王志华不无担忧地说,“等我们走了,又将由谁来守护这些村民的健康呢?”
一位90后,一位00后,由于是近村年轻人,又是女孩儿,目前未婚,在家门口工作倒也算不得漂泊辛苦,但她们到底可以在这份薪水微薄的岗位上坚持多久,不得而知。
“亏得她们俩是女娃,如果是男娃,拿这么一点工资,在村里可连个老婆都别想找啊。”前来看病的老村民说。
今年毕业分配来的张吉已是最后一届可考助理医师证的中专生,之后国家规定大学本科生才可获考助理医师证资格,又有多少大学本科学医的年轻人愿意踏上这样一条艰辛且收入微薄的乡村从医之路?
放眼整个通州区,区镇村卫生机构一体化管理虽取得了一定成效,但与当前经济社会发展的现状还不尽协调,与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医疗卫生需求还不适应。由于“重医轻防”观念根植于基层,加之镇卫生院医生数量普遍不足,镇卫生院参与村级基本医疗服务和公共卫生服务的保障作用明显不够。特别是乡村医生队伍人数严重不足,全区应配备至少830名乡村医生,目前仅聘用适龄362人,返聘超龄321人,还缺口147人。
20多年来,国家基层医疗卫生体制经历了复杂曲折的发展过程,尽管大刀阔斧,不断完善基层医卫体制机制,但放眼全市全省乃至全国,乡村医生队伍年龄结构老化、文化水平偏低、执业资格等级不高、人才引不进留不住,都是普遍问题。而导致于此的根本原因,还是有限的补助资金与乡村医生繁忙的工作任务不成正比。即便已为乡村医生办理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及住房公积金等五险一金,但乡村医生的总体待遇偏低,职业前景黯淡,岗位吸引力不大等问题,亟待解决。
王志华的感慨还在耳边回荡:“我们的卫生室建得再好,如果没有年轻医生愿意来工作,如果待遇太低留不住人才,那最终我们的村子还是会缺医少药。”
新时代进程轰轰烈烈,然而不少城市深度老龄化及少子化的发展趋势,却让人们呼唤和回望着当年那一群肝胆忠诚的“赤脚医生”能够再现。
马道村的冬天,天气清冽,但也不是那种入骨的冷。飞鸟相与还的黄昏,村民三三两两散于村口卫生室门前。王志华照常锁好门,望着孙辈年纪的小徒弟许楠楠,从不舍得少嘱咐一句。已经坚守了47年的他一跛一跛走向回家的路,留给我们一个值得深思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