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他一直抱着山羊玩，山羊洁净如雪，有着青草的凉爽气息，它让孩子忘记了那些野草的果实。有那么一会儿，它还让他骑在它背上。

艾丽丝·门罗是我最喜欢的当代作家之一，她的短篇集《逃离》毫无悬念地成了我的枕边书。作家用冷静、精致的叙事语言，书写了生活的平静和扭曲、女性的驯服与逃离，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当代女性的心理困境和生存现状，其突出特点之一，就是借用了大量的神话意象来叙事抒情，其中山羊“弗洛拉”就是神话隐喻的代表性原型，它包含了女性被迫害被囚禁的主题，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内涵。

短篇小说《逃离》的故事基调是阴郁的，克拉克对卡拉的逼迫和冷漠，就像小说里写到的绵延不断的雨水，潮湿而灰暗。卡拉生活中仅有的亮色就是弗洛拉。它就像只精灵，乖巧，聪明，可爱，总是陪伴在卡拉身边。但不久后弗洛拉就丢失了，卡拉总是在情绪低落时在森林里呼唤着弗洛拉，就像呼唤自我的回归。随着山羊弗洛拉的出现、走失，再次出现，再次消失，女主人公卡拉的命运也出现危机和转机，她的内心世界也与其紧密相连，起伏不定。我很喜欢这只叫“弗洛拉”的山羊。我甚至觉得它就是门罗的化身。我的生活中也曾出现过一头山羊，多年来我一直在探究它的象征性——这与弗洛拉有共性的地方吗？我固执地觉得它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探究却毫无结果，当我回忆那天的场景时，我总是陷入茫然，觉得那只是一场梦而已。其实我更愿意那是一场梦，现实一去不返，但你却能徜徉在梦里，现实会随风而去，梦却能永久盘桓在你心里。

现在让我回到多年前吧。我很喜欢“多年前”，这会让你觉得时间并没有流逝，你一直被凝固在那儿。我的“多年前”是一座有着分叉小径的花园，从任何一条小径都能抵达我的小镇，我的宾东。在那座花园里，我所有的过往都如郁郁葱葱的植物，永远生生不息地生长着，从不凋零。只要提起“宾东”，掘城人都知道那是指宾东小区。宾东小区是掘城最早的能被称为“小区”的地方，它的南北两端各有两条路，北边那条路叫盐垣路，南边那条叫掘中路。它的东西两头也各有两条路，东边那条路叫东环路，西边那条叫范堤路。宾东小区就被囚禁在这四条路所划出的格子里。在我的长篇小说《重现的时光》里，主人公就是从掘中路进入东环路，又从东环路去往老人院的。这两条路成了他人生的最后通道。在没有拓宽前，掘中路很窄，汽车无法会车，它更适合自行车行驶或散步。之所以叫掘中路，是因为掘港中学就在这条路上。从宾东小区往西数十米就到了该校。在掘城人的眼里，较之于县中，掘港中学就是后娘生的。比如，县中的操场早已有了塑胶跑道和人造草坪时，掘港中学的操场却还是尘土飞扬。我出小区喜欢走掘中路，我的前妻陈亚丽就在该校任教，我有时会在路上看到她的身影，而每次看到我都有阴阳相隔之慨。所以这条路也被我称为“回不去的路”。而对于《重现的时光》里的主人公来说，也是一条“回不去的路”。如果你从掘中路一直朝东走，你会来到东环路。掘城的东西南北各有东环路、西环路、南环路和北环路，所以巴掌大的掘城也被囚禁在这四条路里。你来到东环路时，一直穿过去，会踏上一条两旁长着狗尾巴草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个河塘，这时小径会带着你从河塘边上往北，于是你会来到一个荒草萋萋的土坡，那只神灵般的山羊就是土坡上出现的。

我经常带幼小的远远来此玩耍。那时盛行傻瓜相机，我也有一台，是单位发的。我用这台索尼相机给远远拍过不少照片，如果取题目的话，应该叫“远远与草坡”。但是我从来没有拍过山羊，不拍山羊是难以想象。我想，没有拍山羊应该是有原因的，但我始终找不出这个原因来，也因为此，我更怀念那只仿佛是从《圣经》中走出来的山羊。我还记得草坡上的那些野草：牵牛花、紫花地丁、曼陀罗、车前子、九重楼、蛇莓、千日花、蒲公英。当年我和远远最喜欢玩蒲公英，我抓着它的黄色的花朵，凑到嘴上用力一吹，天空即刻布满了小降落伞。看着那些轻盈的小伞，远远兴奋得直拍手。他学着我的样子，也把蒲公英的花朵吹到天上去了。我问他，好玩吗？他喜不自禁，好玩，好玩，太好玩了！爸爸，我还要。我说，你自己摘啊，这么多蒲公英，够你摘的。小家伙忙开了，摘了一捧蒲公英搂在怀里。是不是每个孩子都是贪婪的？有些野草的果实是能吃的，灯笼草的果实跟小灯笼似的，酸酸的。龙葵的果实也如此。还有老鸹瓢，将它的外皮剥开，里面棉絮状的果肉令远远着迷。回到家里，他还想吃，但他不知道那东西叫老鸹瓢，总是说成棉花。他对我说，爸爸，我要吃棉花。我听了哈哈大笑。我摘下“小灯笼”，拿给远远吃。他不敢吃，我就扔进嘴里，夸张地咀嚼起来。他问我，好吃吗？我说，好吃极了。远远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我也想尝尝。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吃了一个。因为酸，他眉头皱了起来。这次我问他，好吃吗？他皱着眉毛说，好吃，我还想吃。我又给他吃了龙葵的果实。他吃得津津有味，他手指将整个草地划拉了一下，说，我要吃很多，我要把它们全都吃了。我笑了，好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接着，我摘了老鸹瓢，剥开外皮，棉絮状的潮湿的果肉露了出来。我把果肉填进远远的嘴里。好吃吗儿子？好吃，挺好吃的，爸爸。你觉得像什么？棉花絮。不知什么时候，远远的身上沾满了苍耳，他想抓下来扔掉，却被刺得哇哇哭了起来。我用一根小树棍对着苍耳棵子一阵猛打，嘴里还大声骂着，逗得远远破涕而笑。我掐了两根狗尾巴草，将其交叉起来，有穗的一端咬在嘴里，让穗在嘴角边形成两道胡子，再用另一端的茎撑起眼皮，我的脸成了某个动物的脸，远远惊叫起来，爸爸，你变成猫啦，快教教我，我也要做猫。远远很快就学会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就一直用两根狗尾巴草撑在脸上。

一天下午，我们在草坡上发现了一只有着弯角和大胡子的山羊，脖子上还有个黑项圈。它兀自站在坡顶，用慈祥而睿智的目光打量我们。远远捡起一个泥块扔向山羊。山羊后退了几步，咩咩叫了两声，仍友好地看着我们。远远松开拽着我的手，走到山羊跟前。山羊同时朝我们走来，它将脑袋低下，送进远远的怀里。远远抱住它脑袋，它闭上眼，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不停地咩咩叫着，好像在叙说着什么。远远已经彻底消除了对山羊的恐惧，不停地捋它的胡子。它张开嘴，伸出满是软刺的舌头，舔远远的脸，远远痒得咯咯笑起来。他一直抱着山羊玩，山羊洁净如雪，有着青草的凉爽气息，它让孩子忘记了那些野草的果实。有那么一会儿，它还让他骑在它背上。那时孩子可能在想，骑着它周游世界多好啊。天色将暮，我们要回家了。远远抓住山羊脖子上的黑项圈，要把它带回家。我们途经河塘时，很多蜻蜓在芦苇上空飞来飞去，在静谧的黄昏中，甚至能听到蜻蜓的羽翼摩擦空气发出来的嗤嗤声。远远突然说，爸爸，羊呢？我低头一看，羊不见了，远远手里握着的是空空的黑项圈。山羊突然消失了。这太不可思议了。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后来我们去草坡，再也没有见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