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立蓉
我是在下山的路上,在一条无名的小河边,与河岸边的这丛芦苇相遇。此刻,夕阳西下,余晖照着河畔的枯苇,寂寞,孤独。它们顶着一头蓬松的愁绪,憔悴而面黄。凛冽的风吹来,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的芦苇倒下了,横七竖八,一片令人心碎的枯衰。还有的芦苇,左右摇摆,又站直,像一把竖着的大提琴,顽强地弹奏着一曲属于冬日的苍凉之歌。
对岸不远处,是城市里的一处公园,此刻,游人依然来来往往。精巧的亭阁,飞檐翘角,人工培育的一盆盆鲜花,夺目开放,似乎一河之隔,河那边,春天就不曾远离。以都市人的目光打量,芦苇会发出受伤的音符:野草。能理解这种情绪,满目繁花似锦,谁会驻足,看一眼河对岸的这抹枯黄?
在这无人的寂寂中,我长久地凝望这一丛枯苇。想起童年的故乡,在小河边、池塘边、浅水畔,只要有水的地方,就会出现芦苇的身影,如影相随。它是爱孤独的,作为水生植物,它只选择河畔作为永久的家园,从不与麦子、稻子站在一起,分享属于正规庄稼的阳光和营养。
初冬的黄昏,我喜欢一个人,在河岸边吹奏口琴。我看到一丛丛芦苇在微风里风情万种,在黄昏的静谧里,不胜凉风的娇羞。那份天地间苍黄辽阔的壮美,都在无言中。之后,那些在风中低吟的芦苇,在父母镰刀的作用下,被砍下,被堆成垛,进入火红的炉火灶膛,成为对抗冬天的方式。母亲从芦苇头部折下羽翼,塞进蓝印花布的枕头套里,让我在柔软和温暖中抵达梦境。母亲还会编织芦花靴,几根麻绳、一束芦花,麻绳为经、芦花为纬,搓拧交织,推紧挤压,便能做成鞋底厚实紧密的芦花靴。做靴的双手,有被绳索深勒的红印。
割去的芦苇,整个冬日,地面之上,看似风平浪静,谁知道,它潜滋暗长,泥土深处,盘根错节的芦苇的根系,蜿蜒,逶迤,时刻酝酿着生命的风暴。在来年的春风中,又从地下蹿出,以燎原之势,席卷河岸。似乎一夜之间,以葱茏翠绿的娇羞,又带给河畔弥漫的诗意,也成了无数野鸭、水鸟栖息的胜地。
沿着历史深邃的河流,可以看到诗经里的苍苍蒹葭,蒹指未曾秀穗的芦,而葭则是指初生的芦苇。生长在河边的茂密芦苇,颜色苍青,晶莹透亮的露珠,凝结成白色的浓霜,微微的秋风送着袭人的凉意,茫茫的秋水泛起浸人的寒气。在这苍凉幽渺的深秋清晨,痴情的诗人时而翘首眺望,时而蹙眉沉思,神情焦灼、心绪不宁,他是在思慕追寻着“伊人”……数千年之前,芦苇便成为绮丽与迷离的背景。
北齐时,有位科学家信都芳。他根据河内的芦苇的灰,分辨节气,史称律管吹灰候气法。不知道他是通过何种方式掌握了芦苇的隐语,从灰烬中感受芦苇的繁盛、蓬勃、华丽、憔悴,从而对应着四季的更替。芦苇看人,人看芦苇,彼此从不曾远离,与生活,与生命,息息相关。
当最后一抹残阳即将消失,我起身下山。想起哲学家帕斯卡尔的一句关于芦苇的哲言: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一个会思想的人,不会被这个世界轻易左右。人有时是柔弱的,如同在寒风中颤抖的芦苇;人又是坚强的,从柔弱中焕发出无穷的生命的韧性。独立和自由,都聚集在那小小的身躯里。“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这是属于芦苇的豪迈篇章。
在人与芦苇的对望中,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给芦苇最大的尊重,不再归类为野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