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益峰
这家客栈不大,屋前屋后却各设置了一个小院子,栽满了一年四季的花花草草,一畦小菜园子葱葱郁郁地生长着时令菜蔬。房间也干净清爽,在我住的这间,临近茶几的墙上挂着一幅摄影作品,是一位长发女子在霞光晚照里的侧影,女子面部精致的轮廓线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靠近了看,在照片的下面,还留有拍摄者的名字:风。我对缘说:环境安静优美,老板娘漂亮热情,只是你有点神秘哟,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缘很快就回复了——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晚上,我为此发了一通长长的文字,慨叹如今的微信朋友圈其实就是一个由虚实交织而成的小社会,它建立起了一种密如蛛网的广泛联系,也建立起了一种存在于现实之外的平等关系,但事实上,这种所谓的联系也好,平等也好,就如同天柱山上的飞来石那样的不牢靠。为此,我还从诗人柳白的朋友圈里,挑了一张他游天柱山时拍的照片作为配图。柳白这个大嘴巴口无遮拦,在去年的那个秋日,满世界地调侃,说飞来石的稳定加固问题,当是天柱山目前最大的安全隐患。
缘说,明天去安庆怀宁县高河镇的查湾,看看海子吧,在那里,你或许可以遇见一个叫查曙明的人。为了加深我的印象,缘还摘抄了几行诗人肖舟的诗《坐在墙上的海子》给我:
只要有人来查湾
这一天
就是海子的复活节
在中国南方的高河
有一个叫海子故居的村口
正在吞吐如流的岁月……
翌日一早,我便被从天而降的嘹亮鸡鸣声叫醒。推门走到庭院,见厨房里已在忙碌,时不时飘出白色的雾气和米面的香味。大酒窝见我起床了,说你今天还要去怀宁,路蛮远的,吃了早饭,就早点上路吧。在离开九狮客栈时,我没忘了跟大酒窝建议,咱们加个微信吧。大酒窝笑了,说算了算了,你这么肯定我不是你微信好友?她笑的时候,那两只吴琼式的大酒窝,着实让我恋恋不舍。
到达查湾,已近中午。导航一直将我的车子导到海子纪念馆门口。由于初冬时节是旅游淡季,纪念馆显得有些门庭冷落,看不见什么人。门前是诗人西川题写的匾额“海子纪念馆”,以及一副同样出自西川之手的对联“叶落秋高感大美不言出海子,花开春暖知泰初有生是天德”,黑底金字,倒是显得醒目大气。往纪念馆的东边看,隔着一条水泥路,是一片开阔浩荡的荷塘,塘内败荷瘦茎支棱交错,铅灰色的干莲枯蓬,三三两两兀立着,宛若一只只在枯枝败叶间沉默不语的寒鸦。
近到纪念馆跟前,才发现大门是虚掩着的,一道金色链子锁斜挂在门扣上。出于礼貌,在迈腿进去前,我还是先探头朝里喊了几声“有人吗”,好大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应答,我才决定要不邀自请了。步入一楼的展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扛着锄头行进中的童年海子的雕像,紧邻雕像的是一幅镶着金框的海子肖像油画。画里的海子长发蓬乱,胡子拉碴,一副透明塑框眼镜遮挡了小半张脸。海子那双天真澄澈的眼睛,正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也许是初冬清寒之气的浸漫,这幢位于皖西南偏僻小山村里的二层小楼,即便是有了诸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满墙的诗句渲染烘托着,在与坐在墙上的海子对视良久之后,我还是从心底油然而生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孤独和凄凉。随后,我便被这种伤怀孤凄之情推动着,簇拥着,身不由己地走到了楼上。在那里,我的目光很快就被一行突兀的黑体字攫住了——“短暂的爱情”。在那行标题下面,从左至右依次是海子的三首短诗,前两首是我熟悉的,《写给脖子上的菩萨》和《给B的生日》,还有一首感觉陌生,是海子写给一位叫C的妙龄女子的。
“你就是风来风去吧?”不知什么时候,我身后站了一位穿黑夹克、矮壮结实的中年男子。他见我一脸犹疑的样子,便自我介绍道,我叫查曙明,是查海生也就是海子的大弟弟。也许是怕我会对查海生这个名字生疏,他进而解释道,海子出生时命里缺水,所以家里给他取名查海生,我是上午九点出生的,所以叫查曙明。
这个叫查曙明的男人非常健谈,他好像能揣测出旁人的心思,见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写给脖子上的菩萨》一诗上,他便不请自来地为我朗诵了起来:
呼吸,呼吸
我们是装满热气的
两只小瓶
被菩萨放在一起……
查曙明嗓音洪亮,普通话带着明显的地方口音,但像他这种介于标准与不标准之间的皖南牌普通话,却着实为海子的这首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朦胧诗增添了某种韵味,并作了很好的注解。
“1985年4月,我的哥哥海子回查湾探亲,晚上我们两兄弟同床而卧,由于是久别重逢,我们有说不完的话。他告诉我他恋爱了,还把这首新写的诗念给我听,他说这是写给女朋友B的情诗。这只脖子上的菩萨,其实是一只不值钱的塑料菩萨,——因为我的哥哥没钱,他买不起昂贵的礼物——这是海子献给B的定情之物……”
这个叫查曙明的男人娓娓而谈,似乎已经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在微信朋友圈内叫“风来风去”人,他自顾自地走进了另一位叫“海子”的诗人哥哥所营造的不可言说的孤独世界。
这时,我的手机不失时机地颤响了一记,是缘发来了微信:到了查湾,如果你不赶时间的话,可以随处转转,晚上住在一个叫海子书馆的民宿,挺不错的;如果你赶时间的话,建议你去海子故居看看,那里还住着海子89岁的老母亲操采菊。
下午,我去了海子故居。海子的母亲正坐在门前的竹椅上念经,她念得那么投入虔诚,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一只白腹黄背的中华田园猫惬意地卧在她的脚跟前,悄无声息地瞅着我这个外乡人,眼神与坐在墙上的海子有那么几分相似。
我在查湾的海子书馆留宿,晚上必须赶到肥西县的三河镇。缘说,会在古镇上的鹊渚廊桥上等着我。虽然我还不能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包括这个素昧平生的微信好友缘,但我还是决定驱车前往,就像这场因为一句“相看两不厌”而引发的说走就走的皖南之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