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若将人生视为一趟旅行，你我都是行走在旅途中的岁月浪子，且看柳暗花明，雨过河原，体验跋山涉水，还有不可避免的悲欢离合。

2018年初夏，出版李清照传记时，有些急就章，主要是因为自己水平有限，拿到样书，翻览之下觉得不太理想。未料五年后，编辑说准备计划重新出版这本书，因此获得一个增删修正的机会，也是重温易安词的因缘。

说“重温”，并不恰当，对于喜欢古典文学的人而言，读书、读诗，可以算作日常化的一项生活内容，就和吃饭、吃茶一样。只不过随着年岁增长，阅历渐丰，才会对当年在课堂上朗读过的古诗词产生真切的理解。某一刻，因为某一件事，忽而想起某一句古诗词，会让我们对人生获得深切领悟。

前阵子，作协微信群里有人告知某位文友病逝的噩耗，有人不禁感叹，人到中年，应了杜甫那句“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人间沧桑，世事变迁，想起李清照面对丈夫独自出门远游时的哀怨：“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转念又用李商隐那句“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自我警醒，宇宙浩瀚无垠，个人微渺如尘，凡事看轻松些吧。春天的时候，走在去菜场的路上，看到路边海棠粉红娇美，条件反射般在心里默背——“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每年八九月，桂花飘香，折一枝回来插于瓶中附庸风雅，静观默赏间，想起李清照那句“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人活到一定年纪，恍然觉得生活如一杯苦茶，有点让人难以下咽。出门静静地走一段路，看一看花儿，读一读诗词，心就润了，就能苦中回甘了。

重读易安词，修改的李清照传记，已是癸卯年冬至前后。江南江北很多地方飘起了雪，小区楼下的一株素心蜡梅也已经绽放，幽香氤氲，不禁想起她的一首赏梅词：“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李清照喜欢花草，对梅花更是怀有一份偏爱，她笔下五十多首含有花之意象的词作中，涉及梅花的占了近一半。海棠、杏花、桂花、菊花、茶花、梅花，这些人间草木，像散发出芬芳的线索，起起伏伏间连缀起她的诗酒人生。这首《清平乐·年年雪里》，是李清照对人生不同时期的追忆，写尽她一生的况味。年少时，不谙世事，日子过得烂漫无忧，每到冬天，会沉醉于赏梅、折梅、插梅的乐事之中。时过境迁，梅花依旧，物是而人非，因为已经无心赏花。再后来，也就是写这首词时，李清照已近知命之年，经历过战乱、离乡、丧夫、大病、再婚、离婚，早已不再是那个“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幸福小女子，也不复拥有“兴尽晚回舟”的少女情怀。眼看着又到梅花开放的季节，枯坐窗前，对镜自览，发现两鬓华发催生。怔忡凝思，又黯然叹息。说什么岁月从不败美人，事实上岁月何曾饶过哪一个英雄与美人？天欲雪，晚来风急，这让她觉得没法再看到当年那么绚烂的梅花了。绚烂或者静美，岂止是梅花？若将人生视为一趟旅行，你我都是行走在旅途中的岁月浪子，且看柳暗花明，雨过河原，体验跋山涉水，还有不可避免的悲欢离合。如是而已。只不过一旦参与其中，投进婆娑世界的声声色色中，难免有一天，疲倦的心会对周而复始的日常感到意兴阑珊。林林总总，无非风景，无非体验。

读着这首赏梅词，不禁想起蒋捷的《虞美人·听雨》。这位宋末词人，在战乱中度过颠沛流离的一生，走过很多地方的桥，看过很多地方的云，也在很多地方听过很多场雨。少年时，风流不羁，沉醉于灯红酒绿，也在歌楼上听过雨。到了壮年，时事动荡而被迫离开家园，从此羁旅天涯，漂泊途中，他在船上听过雨声。行至暮年，却又是在某间僧庐下半山听雨，此时，风也好，雨也罢，都不会再将心湖搅扰出波澜。一个人要辗转于多少座屋檐穿行过多少地方的雨，才有可能看破、放下、释怀，让自己心似已灰之木？东来西往，山长水远，雨始终是那样的雨，花也始终是那样的花，唯有情怀不似当年。

作为婉约派的代表词人，李清照笔下也偶有豪放的诗词，生活中更是有豪爽洒脱的一面。“岁令云徂，卢或可呼。千金一掷，百万十都。樽俎具陈，已行揖让之礼；主宾既醉，不有博弈者乎！”这位会写诗作词的小姐姐，自称天性好赌，喜欢复杂而具有文采的赌博游戏，奈何很少棋逢对手，她便只能和大家玩一款简单粗笨的打马游戏。只要粘上赌桌，她便会玩得不亦乐乎，废寝忘食，而且逢赌必赢。为什么呢？因为她的聪慧让她思路开阔，她的专注让她精于此道。姐打的不是马，而是思维的博弈。读到这段关于打马游戏的叙述，脑补的却是周星驰电影中，唐伯虎那几位桃红柳绿的妻子手舞足蹈着喊“五魁首，六六顺”时的状态。从小浸淫于书香的千古才女李清照，也有这样的赌姐风采吗？那种沉醉忘我、放纵不羁。

冬夜，细品李清照的文章，读到“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这点扬名立万的小心思，因其坦诚而让人觉得真实。又有一种时间坍塌感，一千年仿佛发生在须臾之间。一趟人生一百年，一千年，也就十次轮回。如此想来，千年前的诗酒花茶，离我们不是很遥远。

易安居士和她偏爱的桂花一样，是人世间“花中第一流”的女子。她是婉约的，也是豪放的。她是感性的，也是知性的。她能写阳春白雪的文字，也乐于玩下里巴人的游戏。她对日常生活是富有情趣的，也是好玩的。她的好玩，是因其独立思想。她有“云鬓斜簪，徒要叫郎比并看”的娇嗔妩媚，也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一腔豪烈。她是矛盾统一的小宇宙。纵观李清照一生，就像诗人木心一句评语：“李清照的平生就是艺术品。”艺术品，源于生活又超越生活。

海角天涯，难赏梅花。虽然再难欣赏绽放的梅花，对生活自始至终抱持的审美态度，让她这一生的苦没有白白遭受。即便到了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秋天，也蕴含着一份风风火火轰轰烈烈的心境。人生实苦，审美与诗情，是能洗尘涤俗的清凉散。不管对李清照，还是品读李清照诗词的你我而言，无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