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他已经在时间里待得太久了,现在他要逃出时间了,逃到时间的外面去,这才是他的终极目的。如果这么推测,我就恍然大悟了,他所有的行走都是在进行突围表演。
什么是时间?似乎没有人能给予一个准确定义。南斯拉夫作家伍里采维奇(1840—1916)的母亲曾对她儿子说,“时间就是永恒,人们荒废时间就是荒废永恒。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也许时间就是我们拥有的唯一美好的东西,让我们别荒废它吧。谁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不管对时间如何定义,它一定会包含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们把已经过去的一切叫作过去;把正在经历的一切叫作现在;而我们将要或试图去做的一切则称之为未来。而所有这一切都在我们身内,不在我们身外:过去了的贮存在我们的记忆中,现在正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力,而将要到来的则包含在我们的希望和期待之中。这是狭义的“时间论”,而它的“论点”就是钟表。透过钟表时针的转动,我们既可以眺望过去,又可以感受现在,还可以期冀未来。在钟表尚未被发明的年代,人类用沙漏来计算时间:沙粒缓慢地滑过狭窄的瓶颈,数量逐渐减少直到一粒不剩,这种方式生动地说明了岁月是怎样从我们身边偷偷溜走的。也许再也没有什么比沙漏更能让你对时间的流逝感到触目惊心的了:象征着生命的沙粒不停地溜走,我们的存在本身必然会土崩瓦解,没有什么奇迹般的缓期执行,最后消灭得干干净净,就像《圣经》里所说的,“尘土归尘土”。
我其实很喜欢中世纪欧洲乡村教堂的钟声,那是一种很奇特的计时方式。那钟声给人一种沉思的、难以捉摸的快乐,柯勒律治称之为“穷苦人唯一的音乐”。在信奉天主教的国度里,钟声向着做礼拜的人们响个不停,耳朵都要给震聋了。国外有些大教堂——如科隆和鲁昂的大教堂——在计算时间的飞逝时,把嗓子都喊哑了。而在意大利荒僻的多山地区,小教堂发出的简单的钟声,丁当丁当,有一种浪漫的、迷人的效果。你不知道时间在前进,还是静止不动,在朝前走还是往后退。有的人不用人工来确定时间,他们一般对时间的直接表征都有极敏锐的观察,对个别日期也有极强的记忆。比如,察看天体的方位和星宿的形状,就知道时间和季节,也可以通过观察月亮而计算时间,并知道太阳何时东升,何时西沉。处于这种环境的人,除开遇到的事情和那标志变化的表面现象外,并不去探究更多的问题,因而不会把心智搞得糊涂发狂。但钟表被发明出来后,人们的心智往往就会被搞得糊涂发狂,这无疑是一种深刻的伤害。比如深更半夜,在无法入睡或身体衰弱的情况下,钟表的滴答声折磨人的精神活像纠缠不休的蚊蝇的骚扰。即使它已实际停止,那久久萦绕在心上的余音还会转化成发出滴答叫声的甲虫。而在西方文化里,甲虫发出的声音,被认为是死亡的前兆。其实,这种说法具有一定道理——死亡正是时间飞逝的结果。
我又要说到我父亲了。我父亲似乎对手表情有独钟,每天早晨都很认真地戴到手腕上,晚上再郑重解下。他那种庄重的表情,似乎表明他正在举行一种重要的仪式,一种用手腕负载时间的仪式。让人费解的是,即使罹患了认知障碍症,我父亲也从未停止这种仪式,并且,随着认知障碍症的加重,这一仪式也愈演愈烈了。如果仅仅是“戴”和“解”这两个举动也就算了,问题是他还不停地瞅腕上的手表,就像是一个在候车室里候车的旅客不停地瞅腕上的手表一样。“旅客”等同于“过客”,而“过客”又等同于我们每个人。而我们每个人也都在等候那辆死亡之车。我不信父亲会有这样的认知,连正常人都未必有这样的认知,他这个失去了时间感和记忆力的人更不会有了。那么,他为什么还会如此在乎手表,还会每天不停地瞅手表上行走的时间呢?这正是让我惊愕的地方,也许,所有认知症患者身体的某一部分处于神秘的领域,而正常人都无法进入其中?除了吃饭和睡觉,我父亲最惦记的事就是奔跑和行走——一开始是奔跑,然后是行走,最后是蹒跚和句号。我一直怀疑他是受了手表指针的蛊惑而不停行走的,他想我也要像指针那样不停转动,我要扮演时间,我要成为时间,等等。于是他就成了指针(时间),而表盘是广袤的大地。事实也确实如此,小区的人只要看到我父亲行走的背影,就能估摸出大致的时间。不仅模仿表面上的指针,还模仿表面的圆形,这就很好理解他每天的行走路线为什么是个“圆”了:从宾东路口右拐,沿范堤路往北至油米厂桥,下桥左拐,沿江海路朝西抵青园北路,再从青园北路向南到车站,而后左拐,从友谊路至人民南路,再左拐到海子牛雕塑回到范堤路,直至宾东路口,这一大圈不就是个“圆”吗,一个闭合的圆。
但我又有一个疑问。有一次我远远跟在父亲身后,当时我并没有想到我这么做是在为与他重叠作一次热身或者预演。我当时只是想暗中陪着他、观察他。我发现,父亲在行走时不停地看腕上的手表,他把手腕抬起来,几乎快抬到脸上了,这样他一低头就能轻易看到时间了。频频做某种同样的事,无疑是焦灼的表现。是的,即使我离他很远,我也能感受到他的焦灼。为什么?这个已然成了时间的老人为什么会如此焦灼?其实,这种焦灼感布满了他的整个生活。我们什么时候走啊?这是他的口头禅。在家里,他总是时不时问我母亲,我们什么时候走啊?他这样问的时候,会低头看他的手表。然后再次不耐烦地问,我们什么时候走啊?我母亲问他,去哪儿?他沉默了,但几分钟后他又问,我们什么时候走啊?我母亲问,你是不是想去菜市场买菜?他微笑着点点头。菜市场很近,只隔一条马路。可是来到菜市场后,他又问,我们什么时候走啊?他这样问时,蹙着眉头看手表。很显然,菜市场不是他的目的地。有时,他要我母亲陪他去超市买脆饼,但到了超市他还是会瞅着他的手表问,我们什么时候走啊?我越来越相信,他紧盯着手表,是在进行计算,计算还要多久才能走出时间之外——他不想再待在时间里了,他已经在时间里待得太久了,现在他要逃出时间了,逃到时间的外面去,这才是他的终极目的。如果这么推测,我就恍然大悟了,他所有的行走都是在进行突围表演——“突”出时间之外。所有的认知症患者都是狡黠的,是神秘的智者。他们知道时间对人类的伤害,再没有比时间更可怕的伤害了,但只有逃到时间外面去,才能避免时间的伤害,而这个道理只有认知症患者才知道,所以在辽阔的大地上,才会有那么多离家出走的认知症患者。对于我父亲来说,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即那些故去的亲人都在时间之外,他们都在时间的外面翘首以盼地等着他前去会合。这是一个漫长的路途,他知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而这个路途又何止千里啊,所以我父亲才每天孜孜不倦地奔跑、行走直至蹒跚。两年多前的一个阴沉冬夜,他终于功德圆满地走出了时间之外。他先是坐在地上,然后慢慢躺倒下来,他的心跳声已经传导给了大地,他躺倒下来正是为了聆听他的心跳。我试图拉他起来,我发现他腕上手表的指针停止了转动。我永远无法知道它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停止转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