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立蓉
上世纪50年代,父亲从师范学校毕业回如东老家工作,分在一所乡村小学当老师。那时的乡村小学,教学条件艰苦,教师没有单独的宿舍,白天是教室,晚上两张课桌一拼,就是自己的床铺。到了冬天,寒风顺着破门的缝隙灌进来,薄薄的被子根本不顶用,寒冷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狠命往骨髓里钻。晚上冻得睡不着,只好穿上所有能御寒的衣服,点亮煤油灯,在昏暗的灯下读书。长期在湿寒环境中生活,父亲得了严重的肺气肿。后来,他只得离开教育岗位,调到县城供销系统下属棉麻公司工作,从此,开启了与棉花打交道的30年漫漫时光。
那时,如东是著名的植棉大县,以年产“皮棉百万担”而在全国闻名,是鼎鼎有名的棉花之乡。如东棉花的质量也属上乘,全国各地的棉织厂慕名而来。记得当年棉麻公司的办公室是一排青瓦砖房,门廊碗口粗的圆木柱上刷有红漆,院落里铺着水泥方块砖,一圈矮冬青修剪整齐,靠近大门的角落里还有一口大水井。办公室中间有会议室,那儿总是人声鼎沸,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棉织厂的业务员,凭着单位的介绍信,千里迢迢求购皮棉。父亲文化程度高,分配在调度室工作,这是棉麻公司最忙碌的部门。我在掘港小学读书,放学后,独自一人走到他的单位,父亲看见我进来,一手拿着电话机,一手握笔在纸上做记录,用眼神示意我去他身后的办公桌上做作业。父亲办公桌上的那台拨号电话机不停地响,稍微停息一会儿,父亲还要填写各种汇总表格。那时候没有现成的打印表格,都是自己打格子,用复印纸一式三份,表格的封面,父亲用小楷端端正正写下表格的用途。父亲剧烈地咳嗽,办公室的小王叔叔往他的搪瓷杯里续上热水,来不及喝一口水,电话又响起来……
省外的棉纺厂将采购款汇到市棉麻公司,父亲承担着及时收回款项的工作。若通过银行汇票承兑,有一个时间差,会损失不少利息。父亲常常乘坐最早的班车去南通市区,取好支票,当天下午赶回。寒暑假里,父亲会带我一同前往,那就是我快乐的旅行。一路匆匆,繁华的街景一掠而过,但中午能在市棉麻公司食堂吃一顿午餐,让我至今念念不忘。午餐盛在一个不锈钢圆盘子里,里面有好几种菜,甚至还有肉丸子。一个餐盘只配一双筷子,父亲给我买了一把不锈钢勺子,勺子的另一端是一把可以收缩的刀具,这把多功能的勺子,我保存了40多年,一直锃亮。而那些美味,也长久地留在记忆里。经常往返市里,父亲结识了几位朋友,我记得有一位冯伯伯,还有一位张伯伯,他们也是教师出身的文化人。吃完午餐,冯伯伯会带着我们去他的宿舍休息片刻,我看他写毛笔字,一笔一画,铁画银钩。张伯伯会拉小提琴,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拉小提琴,琴声悠扬,心里暗暗惊叹,原来,人还可以这样儒雅地生活着啊!
记得父亲还有一位在连云港棉织厂工作的朋友。有一次他到如东出差,正逢我因伤寒住院。叔叔买了几瓶橘子罐头,赶到医院来看我。那些罐头,一瓣瓣橘子,漂浮在水面,橘络相连着,缠绕在一起,好像在水中漾开的花朵,随着水的波纹颤动……父亲按照商店的价格,我记得有两元多钱,一分不少地给了叔叔。他说叔叔家有三个孩子,生活也很困难。父亲就是这样,从来没有动用手中调度的权力,为自己谋得一分的私利。
轧花厂在棉麻公司附近,靠近如泰运河。轧花厂的主要工作是把棉花分等级进行加工,根据棉花的质量可以分作7个等级。那时棉花分拣的自动化程度很低,挡车工完全靠手工劳作,在飞絮弥漫的车间加工棉花,把蓬松的棉花压缩如铁板一样坚硬,大约100公斤一个包装。我姑母在轧花厂做缝包工,把加工好的棉花打包。缝包工是季节工,工作也很辛苦,一天缝制下来,一双手伤痕累累。装卸工人再把包装好的棉花,一袋袋运上船。他们扛着捆扎好的棉花包,步履稳健地走在连接码头和货船的跳板上,他们的身体随着跳板的颤动,微微上下跳动,他们已经游刃有余地掌握好这种节奏和跳动。这些棉花包顺流而下,运到南京中山码头,根据指令性计划,发往全国各地。父亲去南京出差,赶赴江边,指挥工人装卸棉花。父亲至今都为之自豪:滚滚长江边,巨大的吊车,成吨的捆扎压缩成条状的皮棉,听凭他调度指挥,运送上更大的巨轮。
上世纪90年代,父亲退休,一直居住在棉麻公司宿舍楼。这栋80年代建成、曾经风光无限的建筑已经陈旧衰败。阳台的围栏经过40年的日晒雨淋,水泥变得黝黑,甚至掉落,西面墙壁爬满一壁爬山虎。但宿舍楼前的小花园,依然一年四季繁花盛开。在繁弦急管的城市,还有这样古旧的建筑,并不显得突兀,反而让人感受到幽静和亲切。常看到有年轻人背着画架到这儿写生或拍照,感受这个城市里留存的古意。小花园里有一株不知名的山花,那是很多年前父亲出差带回的。春天的时候,它会开出一树白色花朵,那形状像极了开放的棉花。
每当寒冬来临,父亲还是喜欢盖一床新棉花弹的棉被。父亲始终认为那种软和、温暖和清香,任何一种高级时尚的新型保温材料都比不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