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凤兰

如果给我母亲冠以头衔，那就四个字——“农村妇女”。

“妇女”，意味着“头发长见识短”。而“农村妇女”，尤其还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文盲，那简直就是旧时代旧观念的集大成者。作为母亲的女儿，我却成了她传统女性思想斗争的对象。

于是，我们都活成了对方嫌弃的模样。

在父亲眼中，母亲就是延续家族血脉的生育机器。因为爷爷的入赘，父亲的单传，所以必须在我们这一代来个男丁满堂。还好母亲的肚子很争气，在接连生了我姐，又流产了我二姐，再继续生了我之后，又给我带了个妹妹。可惜，父亲的脸拉得很长，人前人后全然没有做乡村干部的嘚瑟劲。最终，在母亲的默许下，妹妹被父亲送人。两年后，全家迎来了家里唯一的传承人——我弟弟。那一天，全村人都来贺喜，连我都吃了好几个破损的红蛋。父亲的腰板挺直了，母亲也终于松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壮举。

母亲是个劳动好手，这句话放在她身上，都不知道是贬义还是褒义。母亲没出嫁之前，就是生产队拿工分数一数二的“铁姑娘”。夏天稻子刚抽穗，母亲就顶着炽热的太阳，“面朝浊水背朝天”，赤脚踩在烂泥里去拔稗草。“有毛稻，无毛稗”，母亲总能从有无毛茸，根的颜色，甚至结节处的样子辨认出稗草和稻秧的区别。然后拔草带根，等手上攥了一小把，抽一根旋转两圈，打个结，“呼”的一声，扔到田埂上，等着它们的命运就是被曝晒至干枯。母亲种的田地里，地里庄稼俨然，田埂上连婆婆纳、猫眼草、狗尾草的影子也没有，被“绣花”般的母亲除得干干净净。

我们对此却很轻蔑。只会“体力劳动”的母亲混在一群壮力中，“嗨哟嗨哟”地挑两桶猪粪，回家后远远都能闻到一股臭味。母亲也必须让我姐和我加入劳动大军，扯绿肥，割猪草，掐棉花尖，甚至晚上用瓶罐去抓棉花虫。还不能出工的我们,只能做活计的前半部分，绿肥扯好后，堆一堆。最终把扯好的草合拢，并挑回家的一定是母亲。至于拾好的棉花要过磅，深夜捉到的虫子要数数，拉好绳子的秧趟子要完工，那些都是母亲负责善后。而我们，早已回家四仰八叉地躺床上，还“哼唧哼唧”地喊着腰酸背痛。

我的心思在看了一半的《说岳全传》上，在父亲蝌蚪似的《红楼梦》的歌词曲谱本上，在刘三姐的《山歌好比春江水》的旋律中……母亲对我们“人模狗样”装作知识分子的样儿，很是不满：“你们都是当官的，我就是家里的奴隶。”我们姐弟几个也不吭声，煤油灯下佯装认真写着作业。黑暗中，母亲佝偻着身子，在墙角的砖头砌成的平台“咔嚓咔嚓”地切着猪草，隐隐地听到她“嘤嘤嘤”的抽泣声。

母亲是个种菜能人，本着“寸土不让”的精神，把我家三间茅草屋前的一小片方块地，交替安置了黄瓜、豇豆、红薯、萝卜、黄芽菜、冬青菜等蔬菜。整天诗情画意的父亲却蠢蠢欲动，开启了花卉与瓜果蔬菜的争锋。最终芍药、玫瑰、牡丹花、彼岸花等占了上风。甚至含羞草、木蔷薇也“趁虚而入”，拥有了一份土地所有权。我和父亲赢了，母亲的葱姜蒜韭只能蜗居于西南角。“香草美人”最终战胜了庸常俗物，而我们的精神高地也战胜了母亲这种农村妇女的苟且。

20世纪80年代，一股女性觉醒的思潮正暗流涌动。“沿着江岸，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正煽动新的背叛”，舒婷的一声疾呼，让无数的女性开启了男女平等的诉求。“如果我爱你……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热血青年的我，唯一的夙愿，就是不要成为我母亲这样的女人。甚至一度我把自己名字中的“兰”，改写成“男”，虽然声母不同，但在江淮语系中发音基本相似。

我立志“背叛”母亲，以成为新时代的独立女性。于是，不愿“事稼穑”的我，最终埋头读书，上大学，进城市，成为一名教育工作者。不愿被母亲改造成未来婆家好儿媳的我，坚持单身到近三十岁，才不得已嫁人。不愿围着锅台转的我，宁可辛苦码字，也不愿做一个洗衣做羹汤的黄脸婆……

可是很多年过去了，父亲已经作古，母亲也垂垂老去，我也已过“知天命”的年纪。我忽然发现，我和母亲之间的坚冰在悄悄融化。身为女儿的我，最终也成了人妻，成了母亲。每一次遭遇变故，我都会想起那个在暗黑处，勾着身子，一边切猪草一边轻声抽泣的母亲。也理解了她从小便是失去双亲的孤儿，没有得到过呵护与疼爱，没有上学机会，甚至连出嫁都没能有自己的主张。只跟父亲婚前见过一面的她，一进入婚姻，就成了生育机器。在这个家庭中，她没有任何话语权，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劳动，劳动，再劳动。她种蘑菇，育三季的蚕，养老母猪，甚至骑自行车挨村挨户地去卖她种的蔬菜。她其实早就不是一个女人，她把自己活成了男人的样子。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说：“一个人不是生下来就是女人，她是变成女人的。因为改变而脆弱，因为改变而强大。”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母亲是一方大地，一片宇宙。她们能够汲取生命的源泉，孕育希望与未来。母亲是河流，是大江，滋养孩子与男人的身心。母亲是世界的源头，是道法自然中的“一”，是一切永恒的生命力。

多年后，只能仰着头跟儿子说话的我，渐渐懂得了“母亲”这个词语的内涵，也体悟到了女性的坚韧与刚强。最终，我还是活成了母亲的模样。当老公夸赞我是“贤妻良母”时，我有种从心底涌出的幸福与窃喜。

但愿这份迟来的懂得，让一切都还来得及，从此四时充美，世事安宁。